015
唐铉是明知故问,存心打趣,苏幼婉低了下头,悄悄嗯了声,抬头垫脚往唐铉的面碗里望一眼,见汤面下去一半了,只问他:“够不够啊?”
怕他吃不饱。
唐铉托着碗,没苏幼婉那种做贼心虚的紧张,还可以再慢条斯理的喝口汤,喝完了一双筷子横放在碗口,看着她说:“够,意中人是不是吃的不多?”
他现在看她,眼里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明显,但比没失忆前清冷疏离的态度,显然是好太多。
苏幼婉拿手背贴了下自己有点发烫的脸,接过唐铉的碗筷,手贴在他手肘后,轻推一下,把他往门外送:“叔母发现不得了,官人也不着急,快……出去吧。”
苏氏那头脚步声已是响了起来,夫妻俩的谈话内容也渐清晰了,有意让苏幼婉和唐铉也听一听,刻意扬了声。
然而是苏氏终究是白费心了,唐铉由苏幼婉推着往外走,被苏氏发现也就在几步的距离,还有空回头将贴在肘后的那只细嫩的手,握下来牵一牵。
他们做着初入爱河的年轻眷侣,最喜好那些,旁人看起来无聊乏味,他们偏自得其乐的小游戏。
譬如在高压线下,即将逾矩被拉去训斥的行为。
苏氏口中洋洋洒洒在说些什么,哪个又会去特别在意呢?
谁又管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苏氏浑然不知,她的话已成了两个年轻人的耳边风,迈下门槛,看着是跟丈夫苏康在讲话,讲两句还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可没闲着,优先往院里唐铉的方向睇,观察到他还在水井附近的小板凳上坐着,踩着半湿的地,依她教的方法在团柳枝,压进水桶,还挺听话的。
又往厨房瞧,看见侄女也像柳枝抽芽的背影,忙碌在灶台间,盛出几碗面,一碗碗的搁在窗台凉。
她讲话这么大声,侄女也丝毫没受影响。
那这就是没听进去。
苏氏不由又提高了些音量,终让她的侄女回身:“叔母,叔父,饭食好了,可以用了。”
苏康向唐铉抬抬下巴,问妻子:“叫不叫过来?”
苏氏连头也没转:“有的人不会活儿没干多少,就尽想着吃饭吧?这样的主,苏家可供不住啊。”
苏康眼尾的纹路又延展开了,听妻子的语气和话锋,没开始那么排斥了,指不定唐小官人表现的再好点,先在苏家立住脚,好好干活多听话,日日看着,看顺了眼,和婉娘的婚事,也不是就没有眉目。
唐铉喝了苏幼婉的热汤面,不但不饿,胃里还暖洋洋的,不过在苏氏面前得装着,一本正经道:“晚辈虽饿,也还能扛得住,活儿不做完,是没脸用饭,叔父叔母不用管晚辈,先用吧。”
苏氏难掩得意,失去了于福妹那个乖侄婿,怎么没想到,自己能再培养一个出来呢?
还培养的这样成功。
挽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拇指和食指并拢,捻了捻她男人手臂上的皮肉,扬眉拉嘴,表情丰富:“怎么样?”
苏康说:“挺好。”
落座用饭,苏氏不忘接着敲打,还在说出门说的那件事,“北镇原先有个十三四岁就落了风尘的河船女,苦到十八九岁,遇到个临安来的青年官人,许她脱籍从良,哄得她将大半积蓄拿出来,请他替自己赎身,又将余下做嫁妆,随这小官人出走,谁知后来不仅被刮光银钱,还被半路抛弃,她追着讨说法,那心狠的还将她推下河,要她的命,你说这事,她冤不冤?”
苏康没吭声,她这例子举得也不恰当,要教育婉娘擦亮眼睛,谨慎托付真心没问题,可苏家不富裕,也是正经人家,婉娘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怎拿那河船女去相比?
苏氏在桌底踹了踹下丈夫的腿:“我问你呢,冤不冤?”
苏康只能:“冤。”
苏氏又把脸转去旁边的苏幼婉:“婉娘觉着呢?”
苏幼婉哪里想得到这是叔母的考验,只着眼叔母说的这则故事,她很为里头的河船女鸣不平:“当然冤呀,娘子一片真心,却被不良人这样践踏,明明什么也没做错,要受这样无妄之灾……”
苏氏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反问:“什么也没做错?你、你觉得这糊涂的河船女子,什么也没做错?”
苏幼婉被叔母气势所迫,吓缩了肩,捧着面碗,低眉怯怯道:“不是那负心人的错么?娘子……也有错?”
苏康及时按住妻子,以免她要在饭桌上爆发,偏偏唐铉在外头悠悠缓缓的补了一句:“娘子无错,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错,是欠缺了点气运,怎把这样的霉运和居心不良的奸人犯的错,全推在娘子身上?”
苏康已经压不住苏氏了,她从凳子上窜起来,凳子都险要掀翻,亏得苏康及时扶住。
苏氏已踱去厨房门边,远远望着院儿里的唐铉:“贵少爷您可真是件儿稀罕物,就没见哪个空手赖在人家家里,还敢这么发表个人高见,把东家噎一榔头的,您还有什么指点啊?说出来我们也听听。”
苏氏看来是脾气不好的,喜欢话里埋话,暗示你,讥讽你,但是个直心眼,那点乡野妇人的拐弯抹角,和常年混迹官场的,历经暗潮汹涌、尔虞我诈的文人士族相比,根本不够看。
唐铉是在文人堆儿里长大的,文人那张咬文嚼字的口,想要拿你当看菜,三两句话也能七拐十八弯,听着像夸,实际是骂,辱你还让你没门道还口。
对比下来,苏氏的性格太好摸了,顺着比逆着管用得多,就念准这么个法则,都能跟她相处的融洽。
唐铉看苏氏不悦,即住口不再往下说,由她再讽两句,消了气,说两句好话,这波就能算暂时翻了篇儿。
其实苏氏讲的这个故事还有后半阙,主角不再是河船女,就在小渔村,就是张船夫家差点被李鳏夫欺负了的二姑娘。
“你知道张家二姑娘缘何二十了,还没许人吗?”苏氏坐回饭桌前,捡起筷子,又接着说:“她就是在码头逢着个外头的小郎君,据说生得比姑娘家还漂亮,细皮嫩肉眼睛大,相中了他,等到现在。”
夹起碗里的面,吸了一口 ,嚼下去咽了,看着苏幼婉道:“那小郎君除了漂亮一无所有,你二姐姐把家底都掏了,供他读书,只等他飞黄腾达,她就是那慧眼识珠的,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给她抬出穷村子,去大城市里做官太太,这眼界可不够高?耽误到现在也没嫁,还等着呢。”
上回发言惹了叔母的不满,苏幼婉战战兢兢,怕叔母讲完这则又要提问,问她对这个故事作何感想,她没有那么多感想,张家二姐姐愿意等,那不是人家的事么……
她为何要对人家的事,做评价,说感想呢。
苏氏放下筷子,摸了布帕过来擦了下嘴,果不其然的发问:“婉娘,你对你二姐姐的事,有什么看法?”
苏幼婉不敢答,怕哪句又触碰到了叔母的雷区,求助的目光投向叔父,叔父原想张口帮一句:好好吃饭呗,何苦为难孩子。
奈何苏氏桌下面的脚,正踩在他漏了洞的草鞋上,动用了那条腿上的每一寸肌肉,死死压制着他。
他刚有要表态的迹象,苏氏就踩着他的脚下狠劲,他咬着筷头憋气忍着,一时只能做个哑巴。
叔侄俩皆向面碗垂头。
唐铉在院儿里听了苏氏的问话,没听见苏幼婉的回答,从清水捅里捞手出来,这时已到了厨房门边。
两边袖子挽在臂弯之上,露出湿淋淋的两段象牙白的手臂,肌理结实,血管微微凸起的纹路盘附,架手横靠在门框上,往屋里去望苏幼婉。
看她抿着莹润的唇,卷翘又毛绒绒的睫毛垂着,视线投在面碗里,脸颊粉扑扑的,像打了蜜桃味的腮红,有别于害羞的颜色,这是实在想不出恰当的答案,急的。
有这么为难?
唐铉在后头低声道:“叔母,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婉娘身上,我不会让她等,她也不会错付。”
苏氏扭头,瞪着唐铉:“您又知道了?贵公子,往后我在这个家,可不敢说话了,我说一句,您总有下一句啊,每回开口前,因有您这么个人物在,我都得三思了。”
苏康得空从妻子脚下收回腿,收了碗筷站起来,“时候差不多了,我收拾收拾,也该出去了,你不说要让这位唐小官人跟着一起,熟悉一下咱家生意的流程?还要不要他去了?”
“怎么不要?”苏氏把残羹碗筷往苏幼婉跟前推,“你去刷碗,贵公子不是说有手有脚能养你?让他先从咱家现有的鱼货生意做起,看看他是不是这块料。”
苏幼婉把碗摞起来,筷子收成一匝,望望唐铉:“是……要让官人出去吗?”
苏氏讥问:“这就舍不得啦?”
唐铉收手,立直,从门处迈开长腿,两三步来到苏幼婉面前,拿走她手里的碗筷,低头询问:“婉娘要一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