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苏幼婉趴在门后,打这条窄缝里看唐铉,视线因身高所限,先是对准他的胸膛,慢慢上挪,才望到他被幽微的橘黄烛火,润饰过的侧颜。
夜半的凉风丝丝缕缕涌入室内,轻拂着她桌案上那点油灯里跳跃的光亮。
橘光也似长了魂魄,在唐铉俊逸白皙的侧脸游弋浮动。
她看得有点呆了,仿若他身上已有了仙气,是她向苍天祈愿,苍天垂怜她,令他于这等月夜,来入她的梦。
唐铉捏着翠绿小玉,微风里游荡的发丝,荡过被她抚摸触碰过的鼻梁,垂目看下来,“婉娘,是这个。”
唐铉没有防着苏幼婉,直接低手把玉块拿给她看,“上面雕有陈湘雪的名字,我看到这块玉,就想到了一些画面。”
“画面?”苏幼婉看看唐铉,再低头看他手心的玉,不是她的东西,她不会因好奇就贸然取走,只拿指尖轻拨一下,寻了个光亮的角度看清上头瘦金体的三个字,抬头问:“什么样的画面?官人你……忆起从前事了?”
她心怯的压低眼皮窥看唐铉的神色,怕他这是什么都忆起,在隐晦的给她提示,诱导她自主招供,尽快悔过的意思。
却听唐铉说:“没有。像我看见米艺学,就会想起过去与他接触的画面,看见这块玉,也会想起与之相关的,但都是些片段,不完整,不能算是忆起。”
记忆的画面里,他和陈湘雪似有感情上的牵扯,见玉如见人,和婉娘不同,他只是看了陈湘雪的玉,就想得起她大致的容貌,她讲话时那种清冽之感。
只是心绪依然平和,无波无动。
且听陈湘雪说话,不像对他有情意,词句只说两人相配,最多可能是父母长辈看好撮合的姻缘,留了这么块玉做凭证,而当事双方其实都不满意。
或者,是陈湘雪单方面的意思。
不像他和婉娘是情投意合的,就没再多想这个人。
“婉娘,你的房间有纸笔吗?”唐铉觉得自己如今的记性是变差了,陈湘雪记不记得不重要,米艺学这个人可不能再忘了,等和婉娘的婚事敲定下来,定要出去把米艺学寻挖出来。
“嗯,有的,我去给官人取来。”苏幼婉看唐铉对她的态度还是如故,也放下心来,轻松之余,脸上就见了点儿笑,引得唐铉也跟着弯了下眼。
转身取了纸笔给唐铉,唐铉搓着那粗糙的纸面,有点愕然:“布头纸?”
布头纸是以麻棉布的余料制作而成的低档纸张,纸厚有韧性,不是个书写绘画的品类,唐铉不知怎么觉得,这种纸,他有几年没见过了。
见时也好像是在厨房,点灶火用的。
苏幼婉脸上一讪:“官人,我们这里多是用这种纸,我也没有别的……”
“没关系,我不是在怪你,这个纸,也能用。”
再看笔,笔头硬而不顺,什么毫都算不上,是鼠须笔,也是劣品。
这次没再说什么了,不想让婉娘难受,默默接受了。
纸按在墙上,鼠须沾了墨汁,怼在纸面上画米艺学的肖像,“婉娘去睡吧,如果方便,给我留盏油灯就可以了。”
苏幼婉探头往唐铉的画上望了一眼,没说去睡,只道:“官人这样也太累了。”
转身往屋里跑,一会儿抱了个小矮桌出来,放在门槛外,蹲在地上仰脸向唐铉拍了拍桌面:“官人到这里来。”
又跑了一趟,把油灯也取来,手遮挡在那点光亮前头,避免被穿堂风吹熄,护着放在矮桌上。
等唐铉拿着纸笔过来,感激她,道了一句:“多谢婉娘。”
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扎回屋里,摸了两张垫子,再抱了针线小筐,过来把垫子一张放门槛外头给唐铉坐,一张放里头,自己跪坐下去:“往常是我自个儿熬夜做绣活,现在,我有官人陪了。”
唐铉坐在苏幼婉给安排的垫子上,看她已经自顾的捻起了绣针,“婉娘这是不打算睡了?”
苏幼婉抬头,橘黄的微光在她的瞳孔里跳跃,“我……官人我舍不得睡,我们这样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也算官人没进屋吧?”
唐铉笑了笑:“我想,确实应该是不算的。”
看苏幼婉胆儿小,人却不木讷,规矩之下也有点灵活的鬼点子,手搭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她:“婉娘既不想睡,那就不睡罢,困了再说。”
只这油灯到底不比蜡烛明亮,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久了,还是对眼睛不好。
唐铉就想了个法儿,故意让苏幼婉过来看她的画,少不得要放下绣针,从那针脚细腻的手绷上挪眼,就当是间歇令她放松一下眼睛了。
唐铉这画技是多年练出来的,脑子忘事,本事长在手上,这手只要握上笔,笔尖落上纸面,不假思索,信手两三笔就能勾勒出米艺学的形象,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苏幼婉看了惊讶,米艺学她也见过,所以知唐铉画的有多像,那狠辣和贼眉鼠眼的神态,一模一样。
“官人真厉害……”
唐铉望过去,苏幼婉正是扒着桌沿,钦佩的望着他的画纸,他心思动了动,拿走上边米艺学的肖像,露出下边的新纸,转腕落笔,眨眼勾出一幅新作。
是清水河上,两岸星点灯火,孤舟漂泊,年轻的小娘子扑在船尾郎君的怀里,埋头哭泣。
苏幼婉辨清唐铉画的是什么,粉颊在灯火的微光里,登时漫上红来:“官人……”
唐铉也不是想捉弄苏幼婉,他是觉得她追上来跳到船上,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从软弱里爆发出的那种勇敢,很令他动容,是值得纪念的场景,才画了出来。
看她红着脸,似被冒失的家伙调戏了一般,知道不妥了,又抽了新纸,重新画了只肉团团的觅食松鼠哄她:“生气了?”
“……没有,我怎么会生官人的气,我只是……”
这背后的原因又怎么能说?
唐铉只当她还是不愉快,理好画纸,再画的这一张,就是苏幼婉的肖像了,“我得了这样的病症,将婉娘忘了,是我不应该,以后不定还要再犯,未避免再有这样的错误,这回就将婉娘画下来,画像随时放在怀中,就叫它不敢再忘。”
这番感人的举动,落在哪对儿正是浓情的蜜侣眼中,都是要盈热泪的,苏幼婉自然也有所触动,只还有更多的心虚支配着她,不断提醒她这份忽来的深情,是怎么得来的。
捏着唐铉画给她的小松鼠,心里更决心要好好回报他的这份情,低头拿起绣针,埋头在手绷上绣起来,打定主意要赚更多的钱,给唐铉一个好的生活条件。
唐铉擅画,手头功夫瞧着有年头,常年接触纸笔,显然对纸笔一类的品质会有要求,就看他拿到价廉的布头纸,那般神色就可以知晓了,她要多绣些绣品,换些银钱来,过些日子,也带唐铉去北镇的书画斋逛逛,给他添置些好的书画用品。
“婉娘绣的是画眉?”
“是的,官人。”
唐铉说话,苏幼婉这回连头也不抬了,打定这月要多赚它一笔,时间忽就觉得争分夺秒起来,趁着还不算太困,宁愿多下几针。
然而唐铉没有静默的打算,仍抛来问题:“底图是婉娘自己画的吗?”
“是的,官人。”
唐铉轻笑出声:“婉娘怎么不肯看我了?是我哪里得罪了你?”
苏幼婉被迫停了针,慌里慌张的要解释:“不是的……”
“那现在,我可要得罪婉娘了。”唐铉探指过来点上她绣画眉的手绷:“婉娘,这里是画错,也绣错了。”
他提笔在布头纸上画好一只栖息在枝头的画眉:“画眉上缘的白线,会一直延伸到后颈,不是只有眼周有,另外,这白色中,添一点天蓝,会更好,更鲜活。”
拉过苏幼婉的手,取下她手里的绣针,把鼠须笔放在她手中,“婉娘的绣工很好,对珍鸟的观察,还差些火候,画工……”
唐铉握住苏幼婉捏笔的手,引她将笔落在纸面上:“尚未可知。不过,我可以来教你,坐过来一些。”
苏幼婉怔怔的,她阿娘就是当年绣错了鹤,去临安才会被刁难,在她这里,绣错东西的罪过很大,当即坐过去,端的是个学习的态度,认真了起来。
唐铉握着苏幼婉的手运笔,手下在画,气息喷拂在苏幼婉的后颈和耳廓,口中指导:“画要画的好,画的飘逸有灵气,线条讲究个松弛有度,不要一根线下来是一样的粗细,这样太死板,要……”
这个“要”字后面不是绘画的方法,在瞥到苏幼婉白嫩的耳廓泛了火烧云一样的红后,偏头往她的侧脸看过去,见她抿着唇,脸颊也依样的红,神情就像绘画时,一根线下来粗细不变的线条,不够松弛,略显得僵硬。
“婉娘?”
苏幼婉抖了一下,发出一个鼻音的:“嗯。”
唐铉觉得好笑,在她背后,淡淡的勾了下唇角,笑她这幅紧张又不敢显露的样子,声音出口时还是正经而严肃的,甚且在她手上拍了一下作为惩罚:“婉娘,学习应当要专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