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婉娘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我走了,留你在这里,你要如何自处?你的叔母,又岂会饶了你?”
唐铉的温柔,是以月色罗织的细网,撒入幽光粼粼的湖面,正中靶心的捕捉了苏幼婉这个,匿于珊瑚水草之下,自来只敢看窥看天上辉光的胆怯灵魂。
天色昏暗,远处各家灯火的微光,于苏幼婉眼中,已成了点缀唐铉眸中如水神色的陪衬。
她是来放他走的,他是被渔村这只手拢住的蝴蝶,囚禁的飞鸟,她留不住的绮丽颜色。
明知不可能,却在听他柔情的言语后,仍在心角圈出一片阴暗的角落,那角落蜘网结圜,叫作私心。
她贪恋面前受伤后的唐铉,对她倾泄的每一点细微关怀。
那是她过去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眼下唾手可得,简直是托住她的手,全数的交予她的掌心,可她却不敢要,不敢收。
“官人。”
苏幼婉拽了拽唐铉的衣袖,还是示意他向前走,“你受了伤,也许弄错了一些东西,弄混了一些人,你不属于这里,也从来不属于我,我……虽然很想,可我不能……”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密而卷的睫毛垂下,看见唐铉还握在她手臂上的手,修长而又筋骨分明,蓄满了蓬勃的力量。
把自己的手,搭上他的手背,贴近了靠过去,抱了一下他的胳膊,短暂的一个依偎,很快就松开:“我不能趁人之危,不可以……”
“你是说,我,认错了人?”
唐铉已由苏幼婉送上一艘小船,他立在船头,苏幼婉立在码头的踏板上,“难道我们过去不是……”
他已想得起米艺学相关的记忆,也隐隐记得荒宅婉娘躲在废弃的衣柜里,丢出一颗石子,失误的砸中他的额角。
再往回想,就是……
娘子小心。
官人不记得我了?我是婉娘。
他们过去,难道是不相熟的?是他误会了?
唐铉踏上的那条船,船夫不是本地人,不管渔村事,每隔七日,会停在渔村暂宿,今夜真是好时机,他的船在这里,唐铉要走,也有这样的方便。
苏幼婉把备好的小包袱往唐铉怀里推了推:“官人受伤糊涂了,以后说不定哪日好了,就能想明白的,婉娘不敢骗官人,官人离开吧,不必有任何负担,走吧。”
又将唐铉看了看,便令船夫开船。
窄窄的小舟慢慢划开,梭子似的往前摇摇而去,苏幼婉则在岸上同步相送。
唐铉抱着她塞来的小包袱,颦眉思索,面朝着岸边,也始终望着跟随的苏幼婉:“婉娘你,是否有什么苦衷?不得已的地方?说给我听,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看她垂头随船迈步,绞着手指,神情落寞,是对他的离去有不舍的,这样情形,很难不令人怀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何不肯说?
难道真如她说的,是他受伤,混了记忆,误会了什么,她对他有意,他过去却不见得心悦她?
若要细想,真心爱于她,即使失忆,醒来再见她容颜,他胸腔内的那颗心,又怎会毫无涟漪?
见了米艺学这个没心肝的毒人,尚且还能忆起往事二三,对婉娘,怎么探不出哪怕一点过去恩爱的点滴?
苏幼婉不太敢去看唐铉赤诚的眼色了,她怕自己与他的视线相对,就会生出不该有的贪求,做出不道德的事,例如欺骗和挽留。
所以只能压着自己的头颅,逼迫自己忍住,不去抬头看他,摇头:“官人别有负担,婉娘没有苦处的。”
这话落地,两方一时都没有再往下接话,静默下余留船桨划破河面的声响,极富韵律,慢于心跳的节奏,舒缓了些焦躁的心绪,苏幼婉也平静了些,摈除内心阴暗的想法,确认不属于她的唐铉,今夜她是一定要放走的。
但听船夫扬声道:“小娘子别跟了,这速度入夜也都出不了渔村,老夫可要划快些了?”
唐铉静默时,也在一瞬不瞬的望着岸边缓步前行的苏幼婉,知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便开口再劝最后一句:“既然婉娘愿意跟我,就是选择了与我这个人相守余生,余生有任何苦处,都可以说出来与我共同分担,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承着,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官人……”苏幼婉再次抬头去寻唐铉,心潮再次涌动,她念念不忘四年的,究竟是多么好的人啊。
“婉娘,船要开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
“……嗯,有。”船只加速后,婉娘的步子需得迈的快一些,才能勉强跟上。
“官人,”她追着船只道:“我叫苏幼婉,这一次,烦请官人,记住我的名字吧,以后也不要忘记了。”
“苏幼婉?”唐铉得唇齿描摹着她名字的字形,确实陌生,搜刮脑中的记忆,忆不起与之有关的任何画面。
“还有呢?”
“还有?”
唐铉提示她:“婉娘现在说还来得及,要我留下,我便自这里跳下船,与你一起回去面对叔母,面对家里,我们解决问题,相伴过好往后的日子。”
“官人……”
“婉娘,看到前面那棵柳树了?我等你到那里,船过了那个棵树,婉娘,我也还有艺学的事要处理,就不回头了。”
说了就当真立着不动,等着苏幼婉做出最后的抉择,决定他的去留。
船只破水滑行的速度愈来愈快,苏幼婉已经跟不太上了,挣扎纠结时,脚步时而欲言又止的加快,时而咬咬唇垂眸放缓。
一经犹豫,船头终于越过了唐铉所指柳树的线,苏幼婉便眼见他转身钻入船舱,向着前路的方向坐下,不再回头看她。
停了步,远望离去的心上人,看着他在舱内背身而坐的身影,此一去,天南海北,还有无余生相见的可能?
他回了临安,看好了伤,治好了病,就算还有缘再见,也得如过去那般疏离了。
他是游鱼入海,飞鸟放空,松手的那一刻,就是彻底的失去。
想明白这些,苏幼婉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有些懊悔。
紧望着唐铉的背影不挪目,默默在心里给自己下了赌注,再走三棵柳树,回头吧官人。
只要官人肯回一下头,她就再不管其他,谎言也好,将错就错的趁人之危也好,能挽留他几日,且就先留他几日。
至于渔村的规矩,宗祠的责罚,叔父叔母的难关,她挡在他身前护着他,能拥有他多一天,都是好的。
船只即将拐入桥洞,过了桥洞,往北上去,渔村在后头就只剩稀疏一片的光斑了,是梦不清的梦,模模糊糊,是等闲人也会抛在记忆角落的存在。
甜丝丝的花糕味儿透出来,唐铉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想起婉娘下午举着花糕,压在他唇边,哄着他:啊——官人张嘴,是甜的。
小娘子性子柔,照顾起人来,也很细致……
这一想,感情说不上深,也有些惦念了,慢转了头,预备再瞧上最后一眼。
浓浓的夜色里才辨出那指节大的鹅黄人影,便见那影子忽的跑了起来,直直向船只追来。
唐铉弯腰钻出船舱,立在船尾,看清了那是婉娘,便道:“船家,劳烦停下船。”
船家依言停了桨,船只前行放缓,婉娘半晌急促促的追上,“官人……”
唐铉原以为苏幼婉是有话说,立在船尾没动,要听她言语,却见她不管不顾的跨岸就往船上跳,惊了一下。
船只离岸还有半丈多,此举不得当,有落水的风险,双臂展开忙去接住,脚下船板动荡摇摆间,抱了佳人满怀,闻得佳人气弱的一句:“官人,别走……”
一天下来所受动荡荒凉的心情,忽也像嗅了阵迎露新开的花香,沁入了一片带香泽的潮湿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