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李鳏夫一瘸一拐追到荒宅,眼见苏幼婉跑进自家亲戚发达前住过的小宅落,也算是自己地盘,累得抽紧了的面皮,都松了松。
扶住门框,这下不着急了,还有空歇口气,歇了才抬起伸不直的瘸腿,往老式宅院的高门槛里迈。
想到能与婉娘有独处的机会,不乏也要露点微笑出来,抬起脸,视线穿过灰败的庭院,零星在湿地上蹦跶的草鱼,直望进与正门相对的主屋。
屋内的米艺学被框在方方正正的门户里,抿白了唇,高高举起烧柴棍,一览无遗的行凶。
这番样子让李鳏夫迈出去的瘸腿登时抽了筋,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这条腿它是如何瘸的,瘸时又如何痛的,就是这样的一棍子落下来造成的。
脸色吓的比鲜剖出来的生鱼肉还白,抽腿扭身就要跑。
回身还没看清路,迎面挨了一个泥巴团子在胸口。
是张船夫的儿子抱着家里刷船用的水盆,盛了半盆泥巴抱在怀里,怒视着李鳏夫:“欺负我二姐的坏种,兄弟们,给我打他!”
他两条裤筒子被泥巴泡湿贴在腿上,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比他矮一大截的四五岁的幼童,也就到他腰的位置,个个全身上下裹着褐色的湿浆,余留两只叽里咕噜的小眼睛,泥巴水里鼓出来的气泡似的,齐刷刷的也瞪着李鳏夫。
张船夫的儿子一声令下,脏兮兮的一众小手都挖了怀里器具里的泥巴,往李鳏夫身上丢。
“坏种!”也依样学着骂人。
人小带的器具也小,冒着挨打风险从家里橱柜中顺出来的碟碗,盛不了多少泥巴,一会儿就扔完了。
有的碟碗都没能顺出来,偷了家里阿爹阿公尺寸大点的布鞋,鞋窠里装泥巴,扔到弹尽粮绝,小手就都往张船夫儿子的盆里掏。
往常张船夫的儿子可不许这些孩崽子碰他的泥盆,别看就是在一块玩泥巴的,那也是有阶级层次分个三六九等的。
就看大家从家里带出来的器具大小就能分辨出来,他在这里是“团头”,崽子们现在这种行为就是越级,不过……
看在是帮他二姐报仇,他今儿也不计较了。
李鳏夫的嘴巴里也进了泥,呸了两口,挥手想揍张船夫的儿子,左眼又挨了一下,糊得他睁不开眼,又想起自己的一条腿是折在他家长辈手里的,真揍了他,回头再被这非善茬的一家打断另一条好腿,得不偿失了。
赶紧供主子似的服软:“好汉饶命,诸位好汉,饶命。”
摇摇晃晃的跑了,跑的慢了,整片后背都被泥巴打湿了,衣领子重的直往下坠,露一条佝偻的脖子出来,配上他摇摆猥琐的跑姿,也像苏幼婉帮着叔父清理鱼货时,偶尔能见着的畏首畏尾的草龟。
屋里头米艺学的第二棍,再没机会落在唐铉脑袋上了。
第一棍是他偷袭的,现下属于当面对质,唐铉受了伤,也不是轻易能拿下的,何况还略加了一个小娘子。
乡野常干活的小娘子,就是和城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不一样,挺有劲儿,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踹了两下都没踹开。
腿被小娘子拿着,手被唐铉钳着,这被困的死死的,还不如别多加刚才那一下直接跑了才好呢,就唐铉那后脑勺冒血直打晃的样儿,还能追他多远?
唐铉夺了米艺学手中的棍子丢出去,卸了他的凶器,才有功夫扶了一把自己流血的后脑勺。
望着掌心的血迹,讽刺米艺学:“艺学好功夫,拿画笔的手,挥起农家的柴棍,力道这么足,以前是做何行当的?”
唐铉还以为米艺学路上发愁,是艺术家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现在明白了,传言并非全虚,他这是没有真才实学混入了图画院,事迹要败露,那是真怕的紧,怕到要灭口,愁的不打自招了。
低头去看苏幼婉,想问她有没有绳索一类的物什,好捆了米艺学带回船上,眼前一黑,头晕的直恶心,捱了捱,待眼前带红雾的暗散去,才问出口。
苏幼婉摸了摸身上,摇头:“官人,我没有。”
摸到腰带,觉着也能派的上用场,正考虑取下来给唐铉暂使的后果。
唐铉看出她的意图,知道不妥,摸了自己的:“还是我来吧。”
两相沟通的空档,有那么一二分的松懈,米艺学蓄了劲上下一挣,没完全挣开,拖着两人就跑,迎门被张船夫儿子带领的泥巴教堵住,挨了一顿脏打。
这是一顿奇打,对方是一群幼童,有几个穿着开裆裤,腚片子还露在外边,打的疼是不疼,侮辱性极强,米艺学当场懵住,被唐铉就势摁在了地上。
张船夫的儿子伸出滴答泥巴水的手指,指了苏幼婉:“这个不打,我未来媳妇儿。”
唐铉由于解了腰带绑米艺学,张船夫的儿子将他也认成了跟李鳏夫一路的坏种,指挥孩崽子们:“流氓,这个也打!”
唐铉脑门上挨了苏幼婉一石子的地方,又啪一声挨了个泥巴团。
他本就头晕目眩强撑,这一击不重,却让他不受控的向后仰倒,后脑磕上砖石地面,彻底阖了眼,昏了过去。
“官人!”
苏幼婉扑过来看人,手掌托在唐铉脑后,手臂伸出去遮在唐铉脸上,替他挡了几个泥巴团,向张船夫的儿子解释:“小四哥别打了,这是个好官人,帮过我好几次忙的。”
小四哥张旭,比苏幼婉还小四岁,年仅十二已经在村里四处称“哥”了。
不喊他一声四哥是要翻脸的,几家逗弄他的大丫头,偏不喊,挨了几次泥巴打后,也服了,为了少洗几次衣裳,见他都得毕恭毕敬的“四哥”。
苏幼婉性子乖,让喊就喊,就她从始至终没挨过张旭的厉害,只这声“四哥”前头总爱加个“小”字,哄孩子似的,令张旭不满意。
他纠正:“喊四哥。”
苏幼婉顺从的称:“四哥,别打了。”
摸出唐铉脑后的血给他看:“许是要出事了,四哥姑父袁疾医在家吗?能否请他来看看?”
张旭抱着泥巴盆往前走,他四五岁的弟兄也随他往前走,一脚踩在地上已经蹦不动的草鱼尾巴上,打了个滑,被张旭抽手提住后领,拎着放到一旁:“小心点,多大小了还摔跤,也不嫌丢人。”
来到苏幼婉跟前,轻轻的瞥她一眼,“你也受伤了?”
问了就扭着头去看米艺学,留给苏幼婉一个侧脸,年纪小小也拿捏了面冷心热那套。
苏幼婉摇头,发现她四哥不看她,又出声道:“我没有,是这位唐官人伤的重,可烦请袁疾医过来看看?多少银两,我来付。”
张旭又抻着冷淡的语调:“我知道了,等我晌午回家用饭,替你问问。”
又指着米艺学问:“趴在地上这个,也是个好官人吗?”
米艺学被泥巴糊了一脸,看不清路,还在本能的拱着身子往前窜,被几条小短腿围住,努着劲往上抬了抬头。
视线不清,只听苏幼婉一声轻轻的“不是”,否定了后,一顶泥盆就倒扣了下来,将他抬起来的脑袋,哐当拍回原地。
米艺学眼冒金星,一嘴巴的泥,一群屁大点的孩子都能将他拿下,乡野民风彪悍,他可算是初有体会了。
还能勉强走两步的米艺学,被泥巴教用唐铉的腰带绑着手,一路敲敲打打给送去了宗祠,到地儿一看,李鳏夫逃亡途中,也被张家人逮来了,两个出师未捷的“坏种”,一块跪在堂下等候发落。
张旭的姑父袁疾医,听从家族的号召,放下吃了一半的鱼肠面,跟在家内身后,也给大部队充个数,涨个气势。
被一双泥巴手拉住胳膊:“姑父,李家旧宅有个破了脑袋的外地官人,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你去看看,他跟婉娘当是朋友,看在我面儿上,少收些疗费吧。”
袁疾医撇了撇还沾着面头的油嘴:“好你个浑小子,亲还没结,胳膊肘就拐到人姑娘家去了?我告诉你,你没戏,婉娘那个叔母,今早就开始挑侄婿了,有戏的都叫去了,有你份儿吗?”
张旭立住,直着脖子往前喊了一句:“阿娘,苏家今晨叫人了吗?”
张母讪笑回头:“四哥儿,娘回头再给你挑一个。”
张旭便懂了。
袁疾医笑他:“瞧你整日泥巴坑里打滚,不挺快活?怎么还惦记上娶媳妇了?四哥儿,你小着呢,且再等几年吧。”
跟家内知会了一声,就回家取了药褂,背着往李家废宅去了。
到了废宅,苏幼婉正把唐铉的脑袋托着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污渍。
那细致小心劲儿,袁疾医这个过来人,远远一看就觉出来不对劲来了。
近前收拾唐铉额角的伤口时,没少旁敲侧击试探苏幼婉的口风,问问他俩的关系,认识多久了,叔父叔母晓不晓得。
袁疾医是村里为唯一的郎中,村里人每日劳作活动量大,小病小痛不打紧的,能抗就抗过去了,得大病的情况都少,鲜少有动用得上袁疾医的时候。
他治大病的治愈率,传闻是五成,一半治得好,一半得坐船去城里正规医馆瞧。
苏幼婉自小身体好,除了母亲过世大病一回,也没怎么体验过袁疾医的医术,现看他只顾拿药酒点擦唐铉额角的一点皮肉伤,不紧不慢的和她扯些闲话。
不由小声提醒他:“疾医,唐官人伤在后脑,我翻他起身,您也看看后处吧?”
袁疾医一经提醒,才注意到苏幼婉腿上那伤者流出的血量是有点异常:“……啊,好。”
人一翻过来,看清伤口大小,知道这伤势不得了,袁疾医撂了药棉,大呼:“不好!咱们渔村又得多个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