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002

苏幼婉抱着鱼桶沿着村路走,路边但凡开了花的树,甭管是桃花还是别的花,树枝上总零星挂着几个娘子们祈福的彩笺。

原本这项活动是用来向花神祈求草植茂盛的,现因村里怀春的少女太多,一溜水的都成了求赐姻缘的。

跟花神求姻缘,也不知道灵不灵。

苏幼婉也不是不懂男女感情,像她这种闷声话少的乖乖女,反而比满村瞎跑没心没肺的孩子们早熟,十二三岁,就懂得去喜欢一个小郎君了。

不过这个小郎君,不是他们渔村的任何一个就是了。

苏母没出嫁前,是一方珍鸟绣帕,卖给临安绣春堂,换得下五百文的绣娘,用坏了眼睛,成了说亲媒婆口中有残缺的赔钱货,才嫁给了满身鱼腥的贩鱼人家。

嫁过来没几年,村里发了洪灾,苏家避难及时,房子冲塌了,人都还没有遭殃,偏苏父是个热心肠的,在高地安排好妻女弟媳,又扎回去救村里的其他人,救下四五个以后,再去,就没能回来了。

孤儿寡母,为贴补家用,苏母又熬夜做起了刺绣,眼睛不灵了,绣的也慢,扎几针下去,就会刺到手指,磕磕绊绊绣好,领着苏幼婉去临安卖,遇上黑心的,付了钱就说苏母绣帕上的鹤有问题。

鹤飞翔时颈及腿,都应是伸直的,苏母绣的鹤颈弯曲,不对。

欺负苏家母女乡下来的,不懂律法,说鹤乃官家钦定的祥物,绣错是要挨板子的,不想挨,就将帕子的钱,双倍退他。

母女俩性子都软,嘴也笨,脸皮还薄,在临安蚁流的大街上被拉拉扯扯,被众人看来观去,大小两张脸,都红透了。

便是一个比苏幼婉大不了几岁的小郎君出来,替她们伸张了正义。

十几岁的男孩,身量窜起来了,人还瘦条条的,面对人高膀大的成年男子,完全不怯,气场很足,熟知律法,一条条的怼回去,招来了众人来围观,都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一句好,把那黑心人反送了官府。

事情解决后人群散去,小郎君也跟着走。

苏幼婉那时年岁小,还没生出什么男女避嫌的羞耻心、村妇与城镇郎君身份不对等的阶级观,没有多想,追上去送了小郎君一方自己绣的帕子,说了自己的名字,再询问他的。

小郎君说:“唐……江湖游侠,无名无姓,不必记挂于心。”

春心懵懂的年纪,遇上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不记?

过了两年,苏幼婉在北镇替母亲买彩棉线,差了两个钱,有缘重逢小郎君,他似在运河旁等人,看她窘迫,顺手替她补了,她见是他,忘了礼教,抱着他的胳膊:“唐游侠!”

换来对方略带嫌弃的眼神,和一句:“乡野傻姑,怎这般疯疯癫癫?”

苏幼婉才知道,小郎君早将她忘的干净了。

她想和小郎君解释,他们是见过面的,她不是疯,河道里的船儿划过,船尾的船夫撑着竿,招他一句:“三郎君!”

他就急急忙忙跳上船,跟着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苏幼婉一路想,一路走到码头,码头卖彩色花笺的流动小贩还在,姑娘们围着他,人手几张。

小贩见苏幼婉抱着个鱼桶远远站着,只是看,也不过来,一瞧就是穷的舍不得花钱的。

这边买了花笺的渔村姑娘,也不富,但未出阁,有家里宠,脸上都是轻松快活,无忧无虑的神情,买点小玩意,跟家里撒个娇,钱也就来了。

再看苏幼婉,模样是比乡下姑娘水嫩,更像个有点闲钱人家,疼惜着养起来的闺女,神色是沉静的,并不多么活泼,别人拿着家里钱出来买小玩意,她抱着个鱼桶,却是出来干活的。

真是生了个小主的身子,劳苦的命。

瞧着怪可怜的,问:“娘子要不要花笺?还剩最后一张,你要,我便宜卖你。”

苏幼婉走过去,往小贩的竹筐里望了一眼,一张桃花笺孤零零的沉在筐底。

她是不舍得花钱买这种没有实用的东西的。

可是小贩说:“向花神求姻缘,也是灵的,花神神美心善,每年花朝节,你知道就这一天,促成了多少姻缘不?”

旁边站成一团的姑娘们,齐声向苏幼婉道:“四万两千三百八十一对儿!”

小贩笑说:“你看,她们都知道。”

瞎诌拿来糊弄人的数字,渔村的姑娘们纯朴,还都深信不疑。

苏幼婉有点动心了,小声问:“便宜,是多少呢?”

小贩怕当众降价太多,惹其他原价买了的娘子不满,他看苏幼婉长得就是讨人喜欢的乖样,一张花笺而已,成本都没多少钱,就剩一张,送她都行。

招手让苏幼婉过来,打算附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

谁知渔村的小娘子们都没什么心眼,不仅不介意,还帮着苏幼婉说话:“您就便宜点吧,婉娘零花少,卖一条鱼,才得一文零花,村里谁家缺鱼?也就偶尔懒得捕了,看她家鱼新鲜,才买一条,她一个月都不定能存下十文,拿一个月零花买花笺,您叫她怎么舍得啊?”

“好好好,我便宜,一个月零花十文,我算你对折,五文怎么样?”

苏幼婉还是有点犹豫,她是攒钱攒的魔怔了,一文也舍不得花。

可是,如果花神真的灵的话,还能再见到临安的小郎君,五文又怎么了?

“唉,你要是喜欢,就想要,我送你也成,小娘子可别为难了,我出手了最后一张花笺,也要坐船回临安了。”

苏幼婉的眼睛亮了亮:“您说,您来自临安?”

小贩拿了藤筐的花笺递给苏幼婉,笑看她:“喜欢临安啊?”

苏幼婉点头:“嗯!喜欢。”

在裙摆上蹭干净湿手,接过小贩的花笺,从怀里摸出五文钱递出去:“不用送,我有钱的,我卖鱼我知道,货物都是有成本的,我不能让您大老远的过来,赔钱。”

小贩有点惊讶,这孩子本来模样就好,还这么懂事,任哪个能不喜欢?

接过苏幼婉的五文钱,往她的鱼桶里伸脖子望了望:“你过来,我看看你的鱼怎么样,如果好,我也买两条回家,给我闺女炖羹喝。”

苏幼婉往前走了两步,抱桶给小贩看:“都是新鲜的,您随意挑。”

小贩看了确实不错,挑了两个最肥的,反付了苏幼婉一百五十文,由苏幼婉麻利的用柳枝串好,提着跳上乌篷船:“小娘子,以后来临安,找不到人投靠,来猫儿桥下贤福坊,找杨大叔。”

其他娘子也争前恐后的嚷嚷着:“杨大叔,以后我们也去临安,也去投靠您!”

杨大叔被逗乐了,瞧着这乌泱泱一堆姑娘,要是都来投靠他,一天不到他就得破产!

再看苏幼婉,安安静静立在吵嚷蹦跳的娘子们中,赤诚的望着他,眼神是感激的,微屈膝,微俯首,要不是抱了鱼桶,这动作怕是个万福礼了,口中道:“谢谢您。”

乡野渔村的女子大多不讲什么礼节,苏幼婉能做出这个,杨大叔也意外。

站在悠悠划出去的乌篷船上,向苏幼婉挥挥手,心道这样的姑娘,屈在这种小地方,也挺令人惋惜的,便扬声道了一句:“小娘子,踏出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杨大叔在临安等你。”

苏幼婉懂得也不多,阿娘教她这套动作的时候,也是告诉她,这多是祝福的意思,觉得杨大叔人好,就想起来了这个。

目送杨大叔乘船离开,向他远远的,郑重的点了点头。

小娘子们拿着花笺,结伴要去寻个桃花树挂起来,张船夫的小女儿翠娘,过来拉了一下苏幼婉的胳膊:“婉娘,你去不?”

走城商贩王充的船只已到了码头,每月大概这个时候,他往临安贩杂货的船,都会路过这个小渔村,收两条苏幼婉的绣帕,沿路再转卖出去,赚点差价,看见苏幼婉已经在这,船还未停,先喊:“苏小娘子?这里来。”

苏幼婉就对翠娘摇了下头:“翠娘,你们先去吧。”

翠娘临走又折回,挤眉弄眼的跟苏幼婉附加了一句:“可别嫁我那傻乎乎的四弟,多大小了,还和四五岁穿开裆裤的混,天天搁村口玩泥巴,他的衣服从来洗不及,指甲缝里都是泥,我都看不上他。”

自从知道阿娘想把苏幼婉讨来给四弟做媳妇,翠娘见一次苏幼婉,就得跟她劝退一次。

劝退完了要走,一下子瞥见李家篱笆院前的柳树后,那个鬼鬼祟祟阴险贪婪的目光,吓得她一颗小心噗噗跳。

她姐姐差点被李鳏夫欺负的事,她也知道一些。

回头又拉着苏幼婉,指给她看,她一指,柳树后的李贤仁就缩的没影,她只能形容:“婉娘,村里瘸腿男人别惹,见着他就躲远点,话也别跟他说,他要是跟你说话,就当没听见,别理他。”

苏幼婉愣愣的:“瘸腿男人?为什么?”

两年前李贤仁在码头被张家人打断腿的时候,苏幼婉的母亲刚去世,她在家哭得昏天黑地,病在榻上起不来,并不知晓这件事,事后叔父叔母也没告诉过她。

翠娘低声道:“我阿爹阿娘说,那是粪坑里泡出来的坏种,见着他,只管在他脑袋上丢石头,我看你也做不来这种事,见着他记得别搭话,跑就成。”

王充的船停稳了码头,问:“苏小娘子,这月绣了几条?”

翠娘就拍拍苏幼婉的手背,嘱咐完道:“你忙吧,我走了。”

苏幼婉自个儿往柳树后望了望,翠娘一走,李家那个鳏夫又在柳树后冒了双眼睛出来,像是盯着她在看。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跟他对视,扭头走向码头的王充。

王充来往渔村和城镇,带城镇加工好的丰糖糕、拍花糕、栗子糕等来卖,再带一些渔村的鱼产贩去城镇,来往一趟都在赚钱。

每次路过,苏幼婉都抱着个鱼桶,惯常穿鹅黄的短襦袄,立在这贩卖最普通的草鱼。

起初王充也没注意到她,这两年长开了,出落的愈发秀美了,小脸白嫩的不像渔村晒大的孩子,停船贩货时就会多看几眼,客流少时,也跟她搭过几次话。

瞧她襦袄上绣的双蝶,针法细腻,形状灵动,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还有一点立体的效果,打眼一看,像是真停了一对儿轻盈的小东西,一问才知是她自己绣的,撺掇她这绣工出点绣品给他,保准去临安能卖个好价钱,到时赚了钱,给她分成。

这么一来一回,绣帕每次一到临安就被哄抢一空,忠实的老主顾都有了,现在买不上的,还得先付订金约下次,王充也跟着赚了,更愿意和苏幼婉来往了,见着她就高兴。

苏幼婉放下鱼桶,从怀里掏出四条帕子,“这月尝试了新的绣物,没绣好,有两条实在没法看,我拿不出手,王伯伯,四条可以吗?”

往常六条起,只她不想走量,研究了新的缠针和套针绣法,绣物也从原来单一的蜻蜓蝴蝶,尝试了珍鸟,难度比原来大,绣坏了两条,不好意思拿出来坑钱。

王充看只有四条,还有点失望,再细看了绣帕上的绣物,脸上立刻就绽开笑容了,珍鸟丰神生动,精巧可爱,连羽毛茸茸的质感也绣出来了。

称赞道:“苏小娘子不得了,珍鸟也绣得上,还这样好,不怕少,你按照这种质量绣,一条的价格怎的也比原先要翻上一倍!”

苏幼婉在心里算了一下价格,只觉是一笔巨款,离攒够十贯钱离开小渔村更近了,眼睛弯了弯:“真的呀?”

货船后头又来了艘小船,有别于卖货的,船体轻盈,红漆的船板,板上还铺了席子,在这方小地方,是难有的讲究了。

小渔村往来都是熟人,船也都是贩鱼拉货的,陌生的人和船进入,都会让人额外看几眼。

苏幼婉也望一眼那红漆小船。

立在船头的青袍男子,船还没停稳,就急着往码头上跳,撞在苏幼婉身上,鱼桶也差些给她踢翻了,一句道歉也没有,猫着身子就往岸上窜,对船舱里的另一个人道:“人有三急,唐小官人稍等,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