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庐州县辖内的小渔村,因卖河鱼的苏家,有个格外水灵的十六岁小娘子——苏幼婉。
上至靠城中发达亲戚养活到三十九岁的李鳏夫,下至十二岁还和幼童在村口玩泥巴人的张船夫的儿子,结亲的草帖子,苏氏这个做叔母的,一年下来收了都有七八张了。
苏家东厢房内,苏氏把那七八张求亲的帖子摊在桌面上,码牌似的,刻意对着丈夫苏康做发愁样子,好像替侄女选夫,成了她活了三十多年以来,最为难的事。
“哥嫂走的早,我们就算婉娘的管事家长,这终身大事要是给她选的不好,哥嫂在天有灵,不得怪死咱们害了他们的独苗?”
时值春序当初,距离花朝节尚且还有几日,小渔村待字闺中的年轻娘子们,迫不及待的围住码头乘乌篷船来的流动小贩,买祈福的彩色花笺、扑蝶的团扇,为节日做准备。
说是祭花神的节日,在她们眼中,踏青赏红,于盎然的春意中走出封闭的渔村,开拓眼界,结识一两个外头的郎君,竭力的发展成未来夫婿,才是重中之重。
也不能怪姑娘们心急,庐州县本就远离临安那样的大都城,小渔村更是距离县内都还有二十多里路,平常就被圈在这一亩三分地,走出去的机会实在不多。
住在这样邻里街坊处成宗族式大家庭的村里,哪家院里有年龄差不多,还没结亲的,当事人不急,背后的大家长,早开始张罗了。
姑娘们再不提早为自己做打算,就得像贩卖河鱼的苏家,苏幼婉一样了,那么俊的一个娘子,能挑的,也就村里这些了。
苏康这个叔父坐在床沿,蹬好一双草鞋,他就是个贩鱼的,水路里常走,鞋底就没干过,穿不上什么好鞋,晨起要去理鱼货,理好了他拉去北镇上卖,赚一把辛苦钱,早出晚归,没空也没兴致管闺房里的事,何况还是侄女的闺房呢。
“哪有那么严重?”苏康起来从衣架上取了外衫披上,“不行你就让婉娘自己选。”
苏氏这就不同意了,“那不成,她懂什么?小丫头也没什么主见,哪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值得托付终生?依着她选,非得选个不中用的小白脸不可。”
年轻丫头,就是看中那巴掌大的面皮,选俊不选孬,她们不知道过日子的门道,面皮再俊,天天瞅着,就能当饭吃?
苏康套好无袖褂子并未系腰带,转身面向苏氏,不怎么爱笑的冷脸,眼睛里也有点打趣的意思:“哦,那你就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你见识的多?”
苏氏从凳子上站起来,抽了衣架上的蓝灰腰带,要给丈夫系上,手不老实的摸下去掐一下丈夫常年东奔西跑结实的腿:“至少比小丫头家的,还是有点经验吧?”
苏康眼尾的纹路延开,他三十出头,在渔船上风吹日晒,不笑时候还显年轻,一笑,眼尾的褶子延出去老远,岁数涨了起码十岁,“那你给她选,婉娘也听话,你这叔母说什么,她听什么,从来没有忤逆过,你还有什么顾虑?”
苏氏推了一下丈夫的胸膛:“我是在征求你这亲叔父的意见,怎么说也是你们苏家丫头,没你这个家里的大管家放话,我哪敢胡来?”
房门被轻轻扣了三下,幼猫挠门似的,要不是这档口苏氏夫妇对话暂停了一个间隙,这点动静,都是要被盖过去的:“叔父,叔母,鱼羹熬好了。”
苏康应了声:“哎,好,这就来。”
又对苏氏道:“你决定。只婉娘的性子太软弱胆小了,别与她找个太强势的了,婚后再欺负了她。”
苏氏跟着悄声反驳:“就得找个互补的,不然两个性子软弱的搭伙过日子,在外遇事,两口子挨着,像对儿鹌鹑似的,一块被欺负。”
苏康脑子里浮现一对臊眉耷眼的鹌鹑,挤贴在一块,互相依靠,却谁也靠不上谁的委屈样子,笑了一下:“还是你懂,你决定。”
推开门时,苏幼婉已不在门边,她每日侵晨时刻起来,因要照顾叔父叔母的晨食,比赶着去北镇贩鱼的苏康起的还早。
叫过人以后,再来井边,取出凉在井水里的草鱼,浸到浅抱桶的清水中。
鹅黄短襦袄的袖子,挽在肘上,一对儿上好瓷白的玉臂探在桶中清水里,正搓了柳枝条子,团在草鱼之间,给鱼铺了个河底世界。
这可不是玩,没爹没妈的孩子,早没玩的心思了,什么花朝节,也没她的份,这是跟贩鱼的叔父学的,柳叶下水,可以保鱼鲜活的法子,有人来买鱼时,还可折了水里柳枝,穿了鱼,方便买主提走。
她力气不大,胜在熟能生巧,做起这套鱼货的东西,懂得用巧劲,很麻利了,叔父开门的功夫,已经做的差不多。
见叔父叔母出门,又打了声招呼,说鱼羹在厨房蒸笼里温着。
苏氏心情不错,招呼苏幼婉:“别忙啦,过来一块吃。”
苏幼婉听话的放下手里活计,阿娘临走前就嘱咐她,要听叔父叔母的话,就算活计只差一点做完,叔母放话,她都会听。
在苏氏眼中,这个侄女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听话。
其实仔细端量苏幼婉,严格来说,远远算不上绝色,只是眉目周正,白皙一些,不似其他渔村长大晒的黢黑的孩子,再加上年龄还不大,在偏远的小地方,才有了个村花般的待遇。
这点被地域限制的待遇,也够苏氏自豪的了,现跟丈夫那里讨了个做主侄女婚姻大事的权利,更有一种在三口之家当了个小官的爽感。
特意叫侄女过来吃鱼羹,就为了跟她说,今儿卖鱼,甭管卖不卖的完,晌午一定回来,有好事。
但这蒸笼一打开,蒸汽裹着鲜鱼的清香铺面散开,苏氏取出来尝了一口,天天跟河货打交道,一尝就知道:“你这丫头,好鱼拿出去卖,能卖个好价钱,不好的留咱们自个儿吃,交待几次了?下次再用好鱼熬羹,亏钱从你零花里扣。”
苏幼婉垂着眼,乖乖道:“知道了,叔母。”
天天吃不新鲜的鱼也不好,她想着一周中的一天,起码挑个好鱼熬羹,给叔父叔母改善一下伙食,没想到行家就是行家,一点瞒不过。
苏康已经坐下喝羹了,帮着苏幼婉说话:“婉娘也想让你吃点好的,这事说孩子干什么?过来吃饭吧,婉娘这羹熬的真不错,手艺见长,草鱼都熬出鲍鱼香了。”
苏氏听了笑骂他:“为了宝贝侄女,你这老实人,谎话都能说到这种地步了?”
坐过去喝羹,羹细汤鲜,鱼肉滑口,味道是顶不错的,消了点气,把苏幼婉叫过来吃饭,对着丈夫说:“我是气她才多大点,就开始不听话了。”
实是说给苏幼婉听的。
苏氏与苏康成婚十余载,没有个一儿半女,苏家又人丁稀薄,下面在没有小辈,苏氏当苏幼婉是半个女儿,又当她是半个可以完全掌控拿捏的晚辈。
她本来就有点控制欲没地儿发挥,苏幼婉又乖,能满足她,所以她的控制欲膨胀到,哪怕一点细节,也会渗透进去干涉。
苏幼婉低着头,捧着碗,知道苏氏是在点她,“我会听话的,叔母你别生气。”
苏氏看她瘦小的一只,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真是副鹌鹑样,也不想难为她了,扬了下巴:“吃饭吧。以后叔母说话,得记着,别再犯这种错误了,听见没?”
苏幼婉认真点头:“嗯,我记着了,以后不会了。”
用过晨食,叔父已经先出发了,苏幼婉回到自己房间,将压在枕头底下,熬了几个大夜才绣完的几条手帕,包好了放在怀里。
草鱼是叔父捕的,每斤卖价三十文,她每帮着卖出一条,叔父让利一文给她做零花,算上卖给走城商贩的绣帕,两年她攒了有五贯钱了。
待攒够十贯,她打算尝试跟叔父叔母说,她想离开渔村,去大都城临安看看、闯闯。
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样的小地方吧?
买她绣帕的商人也说,她的绣活,去了临安也是能吃上饭的,官家收藏字画的翰林图画院,增设了绣画专科,那商人说,她努努力,兴许还能吃上官家饭呢。
是官家饭还是渔家饭,苏幼婉觉得没差,能靠自己手艺养活自己,就成。
阿娘也说过,那就是好样的了。
出门提了抱桶,叔母在主屋里头,她怕叔母听不见,用了点劲喊:“叔母,我走了,贩鱼去了。”
再怎么用劲,还是柔柔弱弱的调子,棉絮一样轻飘飘不扎实的嗓音。
苏氏在里屋哎了一声,再嘱咐苏幼婉尽早回来,便又去盘了腿在凳子上,研究那几家求婚的草贴。
让她看看,给她的乖侄女,选个什么样的男人好呢?
翻了几遍帖子,看到三十九岁的鳏夫李贤仁也在里头,还惊了一下,心道这人怎么回来了?
李贤仁半辈子没谋过什么职,干过什么正经活,靠向城中发达亲戚撒泼哭穷,拿人家手指缝里掉出的一点银子,浑浑噩噩过活了将近四十年,快三十才娶上媳妇。
媳妇临盆时,他喝了点酒,大半夜在外头瞎晃荡,逮住出来放河灯的张船夫家的二姑娘,拖到码头要糟蹋,被张家人发现,直接拿船杆子打瘸一条腿,后面媳妇难产,大的小的都没保住,村里又都知道他的劣迹,半是排挤,半是赶,就让他在村里消失了。
消失都几年了,见鬼,现在不仅回来了,还打上了婉娘的主意?
苏氏取了针线篓里的剪子,一剪子先把李贤仁的草帖子拦腰剪了,什么东西,便宜算盘打到苏家来了?真敢做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