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阿祖罗就以最快速度赶回了巴勒莫。好在路程并不远,他来到医院时,病人还在抢救中,他随便挑了一处长凳坐下,像一尊在巴勒莫随处可见的、被命运遗弃在原地的雕像那样,于白炽灯下开始了漫长的僵滞。
这时候的他终于开始像一位真正的孩子那样,失态、惊慌而且任由往日的镇定一去不返,他咬着自己的指节,深深地弯下腰。一副蠢相,他想。可随即,这个想法又被其他什么东西给粗暴取代:千万不要……
他平复着——用尽全力地平复着狂躁与不安,直到有人来提醒他,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就此放下什么。早在他同意把老兰钦从米兰最好的病院转到巴勒莫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失去了自欺欺人的机会——老人的病灶早就扎了根。一开始,他对此最大的奢求不过是老人能熬过寒冷的冬季,起码西西里的冬季比北意更温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整个法布里齐家族都知道,阿祖罗的选择总是对的。
能侥幸一次,就难免再贪心第二次。他开始盼望老人能活过春天,随即又活到夏天去,但这样虚幻的愿望终究是有落空的一天。
维托里奥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阿祖罗已经整整一夜未曾合过眼。
维托里奥位看似不苟言笑,实则心细如发的人,他习惯穿着一身长风衣,有着一头枯草般的黄发,在布鲁斯看来,这人的背影乍看上去还有几l分像康斯坦丁,不过,从行动上看,他可比康斯坦丁要靠谱太多;他是法布里齐家族的二把手,果决狠辣,手上沾染了许多性命,不过,起码这时候,这位外号是“野狗”的男人正准备把阿祖罗劝回去休息。
“如果你愿意的话,”维托里奥说,“你可以明天就把他接回去,有一段时光,总比没有好。”
阿祖罗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合了一下眼,又立马睁开:“我会考虑的。”
“走吧,我送你回住所。”他言简意赅道:“先生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可以先休息吧,先生让你明天抽空去见他一趟。”
……
……
之后的事情,布鲁斯就难以再去了解了,他原本是跟在布莱雷利身边,偶尔随着他的视角而跳跃,但这次,他却无法再作为以布莱雷利为主角的——剧目的唯一观众,而是不时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去看那些未曾被阿祖罗熟知的故事。
他看到了卧榻上的,被称作“兰钦”的老人,这个名字惊人的熟悉,但却始终隔着一层纱,让布鲁斯无法将其掀开——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容,只推断这也许是个英国人,亦无法得知对方的真正身份。他代替了本该站在此处的阿祖罗,行将就木的老人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他让死亡的蝇虫落满,不得动弹,却仍旧顽固地让语言从口中溢出:
“……我死后、”他艰难地,带着一丝释然和平静:“就去找你的父亲,布鲁斯、他叫布鲁斯·韦恩……他会带领你走上……正确的道路……希望你看清这邪恶的真相……”
他气若悬丝,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别再厌弃,别再自责……你,去成为应该成为的……”
……
在护士推着车退出去后,阿祖罗替老人掖了掖被子,他握着他的手,嘴唇抵着他干枯的手背。直到他的脉搏不再跳动,奇迹也不曾发生。老人像睡着了那样,就这样死在了一个与孤独、漫长还有放逐等词汇不相干的季节,被洗得透亮的蓝天仿若近在咫尺,浓厚洁白的云盘踞在天际,明晰美丽。
他的脸庞划下泪水,而恰在此时,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为远行的生命,也为震荡那仍然在懵懂的、却注定坎坷的命运——
……
……
“节哀。”
埃科修斯·达·法布里奇如此说到。
他们相对而坐,桌前的两杯饮品,不过,谁也没去动他们。
在终于得以窥见这位正如日中天的Mafia家族掌权人的真面目前,布鲁斯曾经做出过很多猜测,他又不是第一天和这种人打交道了。哥谭的Mafia盘根错节,意大利裔,俄罗斯的律贼、墨西哥的毒贩、还有亚洲的兄弟会,每一个他都仔细调查过,他们形式大差不差,人品却都烂得够有千秋。埃科修斯是个出乎布鲁斯意料的年轻人——
他的具体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出头,留着两撇胡子,身形瘦削的男人,他是一副典型的意大利人长相,脸部较长,眉毛浓密,穿着考究的西装,领子浆得笔挺。这让没在蝙蝠侠状态的布鲁斯忍不住泛起一丝嘲讽之意:呵,要知道,自《教父》上映以来,多少Mafia居然也学着电影里的那一套,开始假模假样地置办一身不错的行头,用起那些往日里他们看不上的文雅词来!他们以为他们是些什么东西?穿得人模人样,就能和那些真正受尊敬的检察官、警察还有医生相提并论了吗?哦,说起来,他们上个世纪宰了的法官、律师、官员还不少呢!
阿祖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埃科修斯却自顾自般说:“你知道,我一直对此类——与死亡有关的事情感到遗憾,从认识你开始……上次的事情,至今我也十分痛心,你是知道我的。”
阿祖罗低低“嗯”了一声,他随手抬起了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饮品,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随即就被苦了一下,居然又是酒!埃科修斯向来爱喝这类苦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要是以往的他,或许还会半真半假的抱怨一番,不过阿祖罗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只好一直沉默。
“说起来,”埃科修斯像是铁了心要把这份沉默赶走一样:“塔加米诺最后的残党也清剿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阿祖罗骤然抬起眼,又在看到埃科修斯的那一瞬间垂了下去:“是吗?终于死干净了啊。”
隔着半开的窗户,他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娑婆的枝叶,还有开得正烂漫的苦橙花。浓郁明快的花香味被风送室内,他蓦地想起埃科修斯当年和他说过的话:这些金色水果——包括橙子、柠檬在内的种植者,是最早被Mafia勒索的倒霉蛋之一。如
果他们不从,黑手党便派人砍掉每一颗树木,破坏水源,并杀害所有人,只为了垄断这份财富。
他轻轻笑了笑,转瞬即逝,那是与布鲁斯相似的笑——那是对罪恶报以最大恶意和嘲弄的笑,也是对自己的讥刺——难以解释的是,韦恩家似乎人人都会这么笑——就让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刺痛自己吧!因为你已经一无所有啦——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祖罗也不免落入这份习惯里去。
“这是个好消息,阿祖罗。”埃科修斯微微一笑,“说起来,也算是你——哦,应该说,我们,复仇成功的第一步。本来,理应庆祝,是不是?我的女儿乔凡娜还一直期待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你没忘了她吧?她一直很喜欢你。”
阿祖罗不冷不热地应付了几l句,他只顾把一半的注意力分给埃科修斯。理论上,他是该高兴,但这似乎和他从前设想的、亢奋而高昂且极富破坏力的痛快情绪不同,他像是……像是赶赴了一场结束了的宴会,其实一切还没真正散掉,不过索然无味的情绪早已经占据了宴会的大部分内容。老兰钦的死也是如此——他感受到了悲哀,却在得到悲哀的瞬间又失去了它,他已经闹不明白自己的心绪了,但与生俱来的性格却还是让他在固执地分析这个——
唯有深深的……沉重的无力与眩晕般的厌倦,是他此刻能品尝到的唯一清晰、确凿的滋味。在阿祖罗拆来拆去,始终拆不明白后放手的那一刻,一切化为了如灰雾一样晦涩的惆怅与疲赖……让人想干脆就这样回到蒙昧的年代……回到没有谨慎,没有知识,不用前行也不用依靠的年代。
埃科修斯用手指叩了叩桌面,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啜了一口他钟爱的葡萄酒:“……或许,你可以考虑出去走一走。”
“您对一切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阿祖罗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外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呆在巴勒莫呢。”埃科修斯说:“你也不太爱呆在那不勒斯,还时常打外勤报告——哦,我们话归正题。”
他清了清嗓子:“——总之呢,我认为你应该出去走走,就当散散心。”
“散心?”
“没错,散心,消化消化情绪,我的阿祖罗,你是该放下一切了。”埃科修斯一本正经道:“……这是经验之谈,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吧,出国看看也可以。这里头没什么任务——而且,我们之前也说好了,你只为我服务到塔加米诺湮灭的最后一刻?现在你自由了。”
他拍拍手,维托里奥开门进来,先冲埃科修斯颔首,又把一份资料袋递给了阿祖罗。“你的新身份,一共有三份,都是没有什么记录的清白履历。”
少年茫然地——机械地接过那份资料袋。他这时候似乎终于开始转动他那有些发锈的头脑,“……谢谢。”
“这没什么,我的孩子,这没什么。”埃科修斯愉快地说,直到阿祖罗走出办公室的最后一刻,他都保持着起身迎送的姿势,面带微笑:“——不论如何,如果你想回来,法布里齐永远会为你保留位置。”
“……阿祖罗。”
……
……
“您真的打算放他走?”维托里奥瞥了一眼他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首领:“我还以为,您有点那个打算——把他当作继承人什么的。”
“是啊,我做得够明显,不是吗?”
原本面露微笑的人此刻将面孔上的友善尽数卸下,他灰色的眼睛闪动着,“维托里奥,你还记得狐狸乔万奴沙的故事吗?”
狐狸乔万奴沙是流传于意大利地区的民间传说,大致内容就是穷人朱塞佩在机智的狐狸乔万奴沙的帮助下娶到了国王女儿的故事——乔万奴沙巧妙地利用谎言、赊账、以及信息差等等方式,以小换大,最终让穷人朱塞佩真的得到了能与国王女儿相匹配的身份,并以梨树伯爵的身份得到了国王女婿的位置。
而乔万奴沙在事成后,向朱塞佩索要的报酬只有一个:她死后,希望有一个漂亮的棺材,和一个隆重的葬礼。朱塞佩答应了。然而,当乔万奴沙假死以试探朱塞佩是否信守承诺时,朱塞佩却说,把她直接丢到窗外去吧!
于是愤怒的乔万奴沙直接离开了朱塞佩,再也没回来过。
“……”有时候,维托里奥实在搞不懂埃科修斯的想法,这和狐狸乔万奴沙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勉强发散了一下思维:“您认为阿祖罗会像乔万奴沙那样……恕我直言,我们可不是仅有一颗四季结果的梨树,其他一无所有,只能靠狐狸来帮助的朱塞佩——而且,更多的是阿祖罗在依靠我们,连老兰钦的治疗费用也是法布里奇家族承担的。”
他说得很委婉了,简单来说,您这对号入座得也太离谱了,恕他不敢苟同。
“哦,哦。”埃科修斯耸耸肩:“我的意思是,答应人家的总得做到。我可不是朱塞佩那个蠢货,你看,我替阿祖罗付了老兰钦那老头的医疗费,虽然那老头经常骂我——还有,我也答应了给他自由。”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信守了承诺,他就不会像乔万奴沙那样离开?”维托里奥捋清楚了埃科修斯的想法,他根本不想阿祖罗离开:“——他万一真的想走呢?”
“啊,”埃科修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啊,这就是你需要学习的地方了,有时候,越禁止的事情,就越会引起反抗,我不适当放他出去走走……”
“——他又怎么会明白,他其实根本就无处可去——这个事实呢?”
“……”
野兽终于露出了藏在微笑、亲和之后的獠牙。
“老兰钦死了,哼,他终于死了。”埃科修斯愉快地又喝了口酒:“他总爱叨叨那点什么正义、英雄,这世道,做英雄的,可比咱们当恶棍的送命还快。”
“他似乎有提过阿祖罗的父亲是英雄。”
“英雄?”他嗤笑了一声:“怕不是鲁莽鬼,因为一件没必要的小事丢了命。”
被评价为“鲁莽”的布鲁斯本人听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
他死得不太是时候,哦,虽然我说他终于死了,但也没希望他死得那么早,主要是他一死,也就没有别的理由拘住阿祖罗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知道,阿祖罗有时候就会有点无所谓的善心——我本来觉得,再掰他个一两年就没问题了。”
这倒是,维托里奥认同道:但其他方面hellip;hellip;
⑾本作者霍勒船长提醒您最全的《[综英美]我在哥谭开万事屋》尽在[],域名[(
“他做得很不错,不是吗?”埃科修斯用赞赏的口吻评价道:“瞧瞧吧——你有没有看过他的几l份提案?天马行空,有点稚嫩,但是有可行性。”
“他总是这样。”维托里奥道:“能发现方向,在您斧正错误后,事情发展得总是超乎寻常地顺利。”
“对吧?他很聪明,也不知道老兰钦怎么教出来的这样一个小怪物。”他可惜地砸砸嘴:“……不过他始终不待见我,不过,我们只要能留住阿祖罗就够了。”
“——而他,而我,我们能带着法布里奇走上一条前所未有的辉煌大道,哈哈哈哈,我愿意教给他所有家族事物,就像芙瑞嘉毫不吝啬地将她的骗术和易容教给他一样。如果可以,我还能把乔凡娜嫁给他,毕竟乔凡娜确实也很喜欢他那张脸。”他举起杯子,似乎已经看到将来辉煌的愿景:“——前提是他回来,他会回来的。”
他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然后轻柔地向维托里奥吩咐道:“记得把他的行踪透露给那些看不爽我们的老对头。”
“——哦,说起来,我记性也逐渐不太好了,塔加米诺好像也还剩几l个小猫小狗吧,不过没关系,等他什么时候腻了回意大利,你亲自带人去保护他。”
“毕竟,”埃科修斯说:“法布里奇永远站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为我所用。”
他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下一个瞬间,一记裹挟的愤怒的拳头就狠狠地砸在了这个幻境上,布鲁斯一拳又一拳地击打在他那虚伪的笑容上,顺应了他愿望的幻觉终于不再让他只看得到摸不着。埃科修斯像个假人一样,还在说话、微笑,即使他的面部已经被男人的拳头凿到变形。而他的二把手站在一旁,还在按照既定的剧本对话——哪怕,这场面在外人看来相当滑稽。
布鲁斯已经很少——很少如此愤怒过了,他靠愤懑与不甘行至今日,亦靠这些撑起了那沉甸甸、黑漆漆的蝙蝠侠,即便如此——
你都——做了——什么!!
他睁着眼睛,蓝色的眼珠像玻璃球那样,无机制,无光彩。带着明明已经消耗殆尽,却仍旧在下一秒涌出的悲戚;他掐着法布里奇的脖子,自己却率先陷入窒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携带致人死地的心愿挥舞拳头,他已经快被愤怒的风暴给卷入,撕裂,而后坠入万劫不复。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这群恶棍,操控他的人生,还想埋葬他的善良,让他背离他的心灵,剪下他的道德!
他不曾参与他的漂泊,不曾知道他的噩梦,他只是个虚影,一个不存在与他此刻生命中的亡灵。
恍惚间,布鲁斯又回到了某个不眠之夜——他记得阿祖罗房间里摆着一尊黑色圣母像,由上至下,注视着双眸紧闭、被魇在床上的孩子——那是阿祖罗,还是布鲁斯自己,他已经分不清了。月光从窗外撒入室内,蝙蝠从窗边飞过,一切总在反复上演着,连终有一死的安慰都开始变得乏味起来……
……
……
无力睁眼的兰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从得知的是,在他口述遗言时,握住他手的并不是阿祖罗,而是一名负责照顾他的护士。护士西多妮握着他枯槁的手,直到兰钦真正盼念的人到来。先去和埃科修斯述职的阿祖罗姗姗来迟,他和她道了谢,接过了她的工作,而护士西多妮也顺理成章地退出了病房。
她没有向阿祖罗转达那番他未曾听到的遗愿,之后也没再有机会见过他。她出了病房后,跑到护士站,借着小憩的姿势偷偷掉着眼泪,她不是不想告诉那少年真相——只不过,整个私人医院都是法布里奇财产!在他要求她不许透露任何兰钦的只言片语时,她只能照做,这些穷凶极恶的黑手党,时常要挟人的性命,作为普通人的西多妮,丈夫、母亲和孩子都被黑手党监控着,她没有任何——与这庞大黑暗对抗的余地,也不会有任何宛若罗宾汉式的英雄人物来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