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在以往类似的场合下,布鲁斯从未如此清楚地确定这样一个再明了不过的事实,意识就像一把从火中滚过的热刀,将黏糊糊的、如黄油一般的梦乡从中间切作两半,刀面映出他的眼眸,直至他喉咙中发出徒劳的哼笑,轻蔑、傲慢,再上一点可怜的自我放逐,就好像这样做就能安慰到谁似的。随后,他突然发现,这些情绪都不是他的,只因为他也如此过,就理所当然地混淆了其中的界限。

布鲁斯正置身于布莱雷利的梦境中。

私人化的记忆、过往、悲喜在梦境面前都不过是一件件无可遁藏的材料,不受控制地为世界独一无二的观众上演滑稽的戏剧,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反反复复,但很少有人能从这神秘的国度中带走什么,一点片段,一点香气,一点旋律,竖日就会在晨光中消逝。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此处,他翻开修道院的抄本,一页页上面潦草的拉丁文,转过身,他似乎落进了一片叙述战争的残页里,因为作者没有写下后文,所以冲锋陷阵的骑士举着刀,在夕阳中被固定在了马上。

啊,旅人。骑士在沉闷的盔甲中发出声音,请将我的思念带回我的故乡。

这里是哪里?布鲁斯问,他没有直接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笃定,如果是布莱雷利,他也许会答应。

你认为这里是哪里呢?是波斯?我们正在同异教徒厮杀,又或者是英格兰,我们跟随伟大的诺曼底公爵,发起最后的冲击……你好像不中意这个,南北战争如何?我刚从雨林中逃出来……哦不不,你想要更宏大的、更现代的……那么,这里是斯大林格勒,总行了吧!

他不紧不慢地细数着,于是他的服装也在虚幻的夕阳下不断变化,破烂的盔甲、漂亮的授勋装,又或者是平民的长袍、夹克,再到一件件现代军装。但没有一件得到布鲁斯的另眼相看。

你是谁?他问,好像给眼花缭乱的变化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对方重新穿回了盔甲,漆黑的,光落到他的铠甲上,披风猎猎。

骑士一只手举着剑,保持着冲锋的姿态,一只手打开了他的面甲,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一张……他自己的脸……

我是堂·吉诃德,穿着蝙蝠盔甲的男人说。欢迎来到哥谭。

下一秒,他又跌入另一个场景里去了,他仍然在修道院中,坐在长椅上,像是来望弥撒的,但教堂空无一人,只有透过彩窗玻璃蜿蜒而下的光,圣洁的唱诗声在教堂中回荡。

……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怜我们……

他听见心底的嗤笑,却仍旧温顺地垂首,久久地静坐在那儿,直到花草在他脚下生根发芽,直到野蔷薇挤破砖墙,带来了有着腐烂气息的阳光,根茎类植物蓬勃生长,直到整个教堂的地面生出无数摇曳的花海。

他微微抬起头,盛着蔚蓝大海的眼眸在光中晃动,一滴海水自他眼眶中滚落,来到尘世。

……

……

“…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布鲁斯面不改色道,就好像刚才差点没因走神而带错路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还是改改你的作息。戴安娜提议:都让你晚上早点睡了。

他们拐进了一处深巷▎_[(,从一处后门进了一所旧小区,那是一处还没拆的筒子楼,杜老人住在最顶层。平时不论出入,都需要爬过八个楼层。这点对老人来说不太友好,不过,毕竟他已经快在本地打出名声了,只能租这种没什么人愿意住的房子。

克拉克老远就闻到那股鱼腥味了,他默默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并问:“你说,我们先给他打扫一下卫生怎么样?你们不用来,我去就行。”

“恐怕不行,有囤积癖的老人一般不会轻易让别人动自己的收藏。”布鲁斯否决了他的建议。

三分钟后,他们找到了正坐在楼道里喝茶的老人——楼道里堆满了锅碗瓢盆、茶炊工具,墙壁间拉了一根铁丝,上面还挂着衣服,就连角落都放了一盆绿植。好在这是顶楼过道,已经碍不到别人生活了,不然大概还得遭一波投诉。

克拉克眼见地瞄到了——本该作为住所的那间房子,半开着门,隐隐能窥见几个垃圾袋,从上到下,看得出来,他的家里已经快被垃圾塞满了,这才让老人不得不把一部分东西搬到外头……

这有点夸张了,他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显得太过扭曲——他头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还是超人,这样他就能在最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部分垃圾丢走。

连戴安娜也没能抗住那波气味,她的紧紧皱着眉头,由于人设,她只能暂时沉默,布鲁斯看上去适应良好——好吧,他当然适应良好,布鲁斯韦恩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和蝙蝠侠经常去钻哥谭下水道没冲突。

他不仅自己钻下水道,还曾经拉着正联所有人走过下水道——从哥谭到大都会再到中心城。令人……印象深刻。

“找谁?”穿着白背心的杜大爷含着一口茶,和面前三个找上门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您好。”布鲁斯礼貌地说,他把买来的一兜草莓放到了脚边:“杜兴德……先生?”

“嗨,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杜大爷眯了一下眼睛,好像看不太清楚:“我就是,找我什么事?”

他看上去和路上随处可见的中国老人一样,甚至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邋遢,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衣服也就是看着旧,夔娥曾经暗搓搓地给克拉克说过,不要小看中国的拾荒者,一部分确实很贫穷,但另一部分家里好几套房,拾荒就是个爱好。

“这听上去不像是流浪汉的故事,既然家中有儿女,有房产还有退休金,他们为什么还要拾荒?”克拉克感兴趣地问。

“……你问我啊?”夔娥说:“我不清楚啊,我只知道一部分乞丐靠乞讨会很有钱,至于拾荒……这个问题难度等同于不明所以的人看布鲁斯韦恩为什么会去当蝙蝠侠……”

简单来说就是——为什么,谁晓

得为什么。

老人脾气还可以,见他们一直站着,就从身后扒拉出来三个塑料凳子。他的态度立即引起了布鲁斯的警觉。他易容成了一个普通中国青年,“夔娥”和“阿尔塔蒙”保持原样。按理来说,在这样一个县城中,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走在大街上,总是惹人注意的——这种情况就算是放在美国也一样,在中南部的一些州下的城市中,你甚至根本看不到一个亚裔。

但老人神态自若,没有过度惊讶的样子,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布鲁斯记下这一点,开始和老人随便聊点什么——他思索了一下,从“您吃了吗”开始,再到借口问老人需不需要一些帮助,他接受了委托过来,身边的则是他的大学同学。

扯得一板一眼,有理有据,态度诚恳又热情,但句句都是试探。戴安娜和克拉克自觉在谈话里差不多只起一个背景板作用,就安心让他去问。

“委托啊……社区那帮人是不是?”杜大爷咂嘴道,布鲁斯只管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经常话留一半,让别人自己去补充。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捡这些东西吗?”他突然反问。

因为你有囤积癖?布鲁斯想,他表面上诚实地摇了摇头。“……甭管您是为什么,这样下去对身体真的不好,垃圾和灰尘会滋生……”

“哎,别,这套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杜大爷笑眯眯地说,他又给自己倒了茶,过道里时不时吹来一阵风,让人讲话都嫌声音小。

“我告诉你啊……我捡这些,可都是宝贝。”杜大爷说:“就是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这让人怎么信。克拉克又看了一眼那些垃圾——他总觉得,那里边不会有什么“宝贝”……就算他现在没有氪星人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也能判断这个。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布鲁斯尽职尽责地出演着他的角色,“实话和您说吧,您这样一直囤积垃圾,还有安全隐患,万一着火……”

“嘿你这年轻人,油盐不进啊!”杜大爷用接近于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了看布鲁斯,“我可从不骗人,这样,小伙子,你的好意老头子心领了,难得有个人来看看我,我也知道社区那帮人……鸡毛蒜皮的,这样,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看……什么?”克拉克忍不住问:“您这也进不去啊,我们真的是为您好……”

杜大爷絮絮叨叨地站起来,“你们在这等着啊,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看”,说着,他打开房门,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垃圾袋中间钻了进去。

“……他真的不需要心理干预吗?”戴安娜说,太震撼了,这位老人平时就和垃圾一起睡觉吗?

“应该需要,我们回头确实可以联系他的社区看看。”布鲁斯说,“最好再找个清洁公司上门。我敢赌,里头不止垃圾。”

也许还有老鼠蟑螂什么的。

杜兴德进去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期间风又刮了起来,戴安娜注意到布鲁斯皱着眉,就强硬地把外套塞给了他,“别再把你……再给冻感冒了。”她想说你儿子,但那个单词被她吞了下去。

布鲁斯可以造作自己的身体,但他不太好太折腾布莱雷利的,所以他无奈地套上了那件风衣。这时候,杜兴德出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这些啊,就是宝贝。”他说,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了几个……陶碗,布鲁斯没看出什么名堂,但是隐约注意到上面有字,然后他又拿出了碎片,一本古籍,以及用一个带密码锁的匣子。密码锁很简陋,属于他徒手都能弄开的程度,但却锁着这位老人的某个……秘密。

“这些是什么?”布鲁斯装作好奇地问。

“这些是不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不再属于这个时代?布鲁斯把这故弄玄虚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那不就是古董吗?

“而且也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杜大爷说:“这些是属于‘天外来客’的东西,只要我循着线索一直找下去,终有一日,能得到一个机会。”

“机会?”

“一个能实现只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最可望不可即之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