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受范摇光胁迫,又及时弃暗投明,将功补过,一并当堂释放。”吴永升急忙转过头回司马光,邋遢的王安石言辞太犀利,他不愿再直面多那怕一息。
“那么冒充你大理寺断丞护送邓德上京的周公子及邓涛,你又将如何发落?”包拯问。
“周公子,谁家周公子?”吴永升一怔。
“禁军都统领周中檀家的公子。”
吴永升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竟是京中青年翘楚周苍周公子?”
“不然你以为何人有如此大的能耐,竟可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路禁军都督斗智斗勇,千里护送?”包拯微微一笑望向周苍。
吴永升一声惊呼,此人身世竟比范摇光失败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瞬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傻愣着看向周苍。
周苍忙向包拯道:“小子周苍,直至几日前才找回自身,承蒙包大人及各位大人歇力相助,方使邓伯父一家洗脱冤屈,相助之恩没齿难忘,请各位大人受小子一拜。”说完,周苍跪下叩拜。
司马光等官吏一听他竟是周中檀家越狱失踪四年的大公子,惊喜不已,忙将他扶起,盛赞其古道热心,不畏强权,本事了得,周都统得如此一位公子,实属周门之幸,各种赞美的语言险些使周苍找不着边际,“各位大人与邓伯父素不相识,竟肯施以援手,那才是真正的侠骨丹心,值得小子学习铭记,一生受用不尽。”
“包大人,司马大夫,王大人,邓伯父呜冤得雪,其中还有诗冲一份功劳……”
在一边旁听良久的王诗冲忙插嘴自表功绩,只是任他说干了口,也没人搭理他。
吴永升待他们稍静,说道:“周公子与邓公子扮作大理寺断丞护送邓德上京,智斗摇光老贼,非但无任何不妥,还替我们脸上贴金,真乃大理寺之光呀!只要二位公子真肯屈就大理寺,别说断丞,便少卿也卓卓有余。”
众吏一听哈哈大笑,吴永升见风转舵虽然晚了,但这一番恭维话还是替他挽回不少颜面。
王诗冲在周苍耳边嘀咕:“苍哥,趁势帮我在大理寺谋分差事罢,行行好,我不要求太高,断丞就行。”
周苍道:“你听不出来吗,吴大人只是随口说说而尔,你竟还当真,太傻太天真,不过我倒有条路子……”
“什么路子?”王诗冲急不可耐问。
周苍在他耳边低声道:“吴大人定然收受范摇光大量贿赂,你拿此来威胁,他若敢不按你指令便上报……”
“嘘!”王诗冲连忙制止他,“别说了,你想我脑袋落地吗,我还想多活几年,老婆还未娶呢。”
邓德夫妇既证清白,吴永升亲手替他们解开缚索,重获自由的邓德向各吏一一拜谢,并应邀至司马光府上作客小住几天,王安石、包拯、欧阳修等也受邀前往。
行至半路,忽一名少年急奔过来,“周公子,周公子,可找到你了!”
周苍停下脚步相询,少年喘着粗气道:“进哥遣小人来传话,说是周府生了变故,请你赶快回去。”
少年口中的进哥该是师弟王进,周苍吃了一惊问:“是何变故?”
那少年道:“好像是来了一批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周苍点点头,转身追上王诗冲,“我还有事,暂不陪同大伙前去司马大夫府上,小冲子,你是地主,要好好招待邓伯父邓伯母,若有简慢,唯你是问。”
王诗冲心思全用在巴结朝中大官上去,已懒得理他,随口应道:“是,是,你就放心去吧。”说完追上大队,钻进人堆里。
急匆匆回到都统府,周苍没走正门、侧门,而是翻越围墙入内,发现内里宁静,随便逮着个下人来问会客厅在那,沿道而去。到达门口,里暗外光,看不清什么,不敢贸然进厅,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头。
他点倒一名倒霉的伙计,除下其衣服套身上,稍稍涂脏脸弄乱头发,鬼鬼崇崇溜进厨房,趁着没人注意,捧起一大笼白面馒头,淡淡定定来到会客厅外,从容进厅。
一入厅堂,里头情形顿时看清,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头碧发,散披肩头,眼眶深陷,两颗灰色眼珠发出悍然精光,身披黑袍,身旁放着一根六七尺长的短柄狼牙棒。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宽宽的脸上淡眉弯弯,口角下垂,脸容愁苦,如在忧虑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下首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油光满脸,大鼻子,招风耳,头顶半秃,也是一身黑袍,神情漠然。
他们身后站着四人,都是二、三十岁年纪,身旁放着一柄鬼头斩,四人身穿深灰长袍,目不斜视,严肃诡秘。
周苍心中一动:“七人装束与拔刀台上妖魔鬼怪四使何其相似,难道是蓝月天宫的人?”。
主位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长脸无须,腰挺肚凹,精干简练,正是周府主人周中檀,下首坐着个五十出头的汉子,雍容华贵,膀圆腰宽,更下首是个青年公子,剑眉朗目,高鼻薄唇,英气逼人,是周苍的弟弟周通,其妻丁秋芸便坐在周通下首。
数人本在争论着什么,见得周苍突然进厅,不由得停将下来,十一道眼光都向他瞧将过来,傻苍低头垂目走上,径自把蒸笼放在宾客桌前,揭开笼盖,里头是一托热气腾腾的大馒头,那碧发老者瞧向周中檀,眼神中问他是何意思。周中檀不动声色,向周苍道:“是谁吩咐你送馒头来的?”
周苍改作下人的打扮,厅上没人能认出他,道:“启禀老爷,是大夫人叫小的送过来,她说客人远道而来,定然没吃午饭,怎么能让客人饿着肚皮呢,因此便叫小的送来馒头。”
大夫人常氏自大少爷周苍失踪后,早已不管理府中大小事,整天躲在陋室内念佛吃斋,祈福儿子平安。
周苍随口而说,即时露出马脚,但周中檀大敌当前,又不知这名生脸孔的伙计出于何种目的,有何深意,无心计较,便点点头,对碧发壮汉道:“余宫主,还是拙荆想得周到,请食几个馒头罢。”
傻苍听得那人为“余宫主”,心中已然认定他们是蓝月天宫的人。只听那碧发壮汉余宫主阴声细气道:“多谢周夫人一番盛情哪,拿馒头来招呼客人。”这人牛高马大,雄壮魁伟,不料说话却无一点中气,又尖又柔,如是宫中太监发音一般。
周中檀下首的富贵汉子是周方达,他喝了一口茶道:“余宫主,我嫂子皈依佛门,不碰晕菜,三餐以面食为主,以馒头待客,实非怠慢之举。”余宫主下首的妇人名为许千合,粗声粗气道:“周都统,言归正传,适才咱们提出的要求,你可考虑得怎样?”
傻苍放下白馒头后便即退开,站在厅口,低头垂手,竖起耳朵倾听。
周中檀道:“此事恕本官不能答应。“
那余宫主名为余飞霜,只听他道:“本来屠龙诀乃周家祖传秘芨,非同小可,岂可借给他人观阅,只是周都统你自己并不修练,又深藏不露,于武林于宝芨来说,都未免太过浪费,纯属暴殄天物,倘若借与本宫一阅,必有重酬,我宫焉会轻率提这不情之请?”说着双手轻轻打了两下响指。
半秃胖子苏兴从黑袍下取出一只檀木箱子来,放在桌上。余飞霜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玉小箱。余飞霜站起来取出玉箱,托在手中。
周中檀心道:“我等朝廷大员,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周家在京城生息多年,深耕官场,一百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余飞霜揭开玉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两本书册,一条黑漆漆的小木枝。
他随手翻动,周中檀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青墨所书。余飞霜凝视着这两本书,忽然间脸色灰暗,大有不舍之意,许千合和胖子苏兴神情哀切,欲言又止。
周方达等无不诧异。
周中檀道:“以物易物,各取所需,原是绝佳之法,只是周氏全府百物齐全,无有所需。”
余飞霜轻摇脑袋道:“周都统家大业大,富可敌国,才智学识更非我等久居西域之人可比,余某岂敢班门弄斧以珍求籍?这二卷书籍,并非字画珍宝,乃武功要诀,为我祖师踏花先生亲笔手书,含我蓝月天宫两大奠基绝学,蓝月天宫得在昆仑创派开枝散叶,两本绝学功不可没,其一为精深剑法,另一为绝顶轻功步法,拿出来与中原各大门派绝技相比,未必落于下风。”
周家四人听了,都是一惊,心想原来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竟然都是踏花先生的徒子徒孙,蓝月天宫偏居一隅,素少踏足中原,武林中听过这个教派的人少之又少,但说到踏花先生,却自周中檀至丁秋芸,四人皆有听闻。
踏花先生,唐未时期高人,于道、儒、武三道都有相当杰出的造诣,著书立说,字帖书画,成绩斐然,虽然年代久远,但当今武林中听过这位前辈名头的人却仍有不少,他名号踏花先生,其轻功自是了不得,据闻为了传送黄巢大军攻破京师长安的军情,从长安至秦州(天水),七百余里路程,他只用三个时辰便急奔而至,比军中骏马还快上数倍。
一门轻身功夫已如此卓尔不凡,冠绝天下,那么排在其前的剑法,必然还更加出类拔萃,技压群雄。
只听余飞霜续道:“本宫历代宫主将此二卷奇书视为旷世珍宝,严加保管。历经多年一脉传至我辈手上,思忖争执良久,内外方达共识,我宫绝艺不敢束之高阁独珍,现愿将这二卷奇书共享,与贵府交换屠龙诀宝芨。若蒙周都统俯允,令得双方秘芨皆可发挥创存之意,共促武道发展,实是感激不尽。”
周中檀默然不语,心想:“这二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踏花前辈的独步轻功与绝妙通神剑法,那么我周家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突飞猛进,大放异彩,更有益于势力扩大与尚固,望儿在官场上也得一路晋升。盖因武艺、学识、处世之道、背景、相貌皆优之人,朝廷中无人能出望儿之右者。”
余飞霜又道:“贵府赐予宝芨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位朋友嘉惠本宫,泽及武道,自身并无所损,此其一也。本宫拜领宝芨后珍而藏之,立即西去昆仑精研,贵府高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此其二也。西域昆仑与汴梁相隔万里,贵我绝无交集,不生冲突,若两方因此交流而交好结成知交,则于各自后辈子弟,皆是天大利好,互通有无,达至相互提携甚至共同进退,无所畏惧。贵府众位兄弟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创派师祖的两项绝技确有独到之秘,与现今中原武林流传技艺大有不同,可相互借鉴裨益,其中‘蓝月剑法’、‘天宫微步’两项技艺最具代表性,与贵府举世无双的心法、刀法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此其三也。”
待宫主说完,许千合迫不及待大声道:“周都统,不是蓝月天宫自大狂妄,我辈长居僻壤,无外物牵引,专注之心非尔等可比,屠龙决上的秘密,你们可能未必全部参透,但只要交予我宫参研,则大可有乌鸦反哺之期,周府祖传秘技定能在你这一代得到光大传承。”
蓝月天宫教派名称竟是源自于这两项绝技之名,想见轻功与剑法之独一无二,周通夫妇初听来意,觉得他强索周家镇宅之宝,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二人娓娓道来,颇为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周家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他们亲身送上一份厚礼。
周中檀道:“余宫主及各位惠朋好意,盛情拳拳,任谁人也无法推却,之所以不接受贵宫好意,并非周某不知好歹,乃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实不相瞒,我周家祖传宝物并无‘屠龙诀’一项,贵宫消息有误,实是遗憾。”
蓝月天宫三人齐齐惊愕,余飞霜道:“周都统何以如此推搪,我宫早已查得清楚,贵祖父周海公拜六韵道人为师,六韵道人百年后遂将秘芨‘屠龙诀’传于周海公,这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事实,大人又何必否认。”
周方达道:“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事实?余宫主未夸大,别说江湖上没有相关传闻,便连我们后人无听说过,如何说得上‘事实’二字?”
许千合道:“嘿嘿,如此说来,你们对老祖宗留下来的秘芨来历一无所知,中间莫非断了传承,反还要我们做外人的来跟你们说道,可真是出人意料。”
许千合说得不错,周氏兄弟对祖传宝芨“屠龙诀”的来历确实是一无所知。
近百年前,周氏兄弟的祖父海洲与百虎门创派师祖张厌淼为师兄弟,同拜“刀仙”六韵道人为师,六韵道人临终前,师兄张厌淼与师弟海洲为了争夺师父刀谱“屠龙诀”而反脸,公然在师父面前争执动手,病榻上的六韵道人一气之下,将两徒弟狠狠斥骂一顿,道:“合强分弱,无可挽救。”
随后将秘芨“屠龙诀”随手一撕为二,封皮也撕裂,屠龙诀三字被分成“屠”和“龙诀”两部分,上半册与封皮“屠”字连在一起,交给师兄张厌淼,这上半部正便是傻苍在武夷山观阅过的屠残本,下半册与“龙诀”的残缺封面连一块,交给师弟海洲,六韵道人撕裂宝芨后当日便给气得驾鹤西去。
按理说,身为师弟的海洲绝不该与师兄张厌淼争夺“屠龙诀”秘芨,但他仗着师父痛受,气盛方刚,丝毫不肯退让,将师父活活气死后,失去庇护的海洲惊惧愧疚交集,趁着师兄弟忙着料理师父后事,当晚即不告而别,带着下半部秘芨连夜下山逃离。
海洲来到开封后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将全副心思都花在武学上。他知道屠龙诀包含两种武功:屠龙刀谱与屠龙内功,两项武功皆是武林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绝艺,单独一项拿出来都可独当一面,若是屠龙刀招配合决上内功使将出来,暴发出来的威力更加惊人,师父六韵道人正是靠着它们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赢得“刀仙”的美誉。
海洲得到的屠龙诀残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屠龙刀四十八式的后十六式,另一部分为修炼神诀内功的心法口诀。屠龙刀法早已练得滚瓜烂熟,他梦寐以求的便是这神诀心法,但狂喜过后,却发现神诀内功修练法门的细节分散于秘芨的每一页(也即是这本小册子书页右上角的裸男图),他没有前三十二页纸图形的入门指导,神决修炼根本不知从何入手。
大师兄张厌淼武功智谋远比自己为高,海洲无论如何不敢向他打上半册秘芨的主意,况且大师兄已在武林中放出风声说他盗取师门秘芨畏罪潜逃,活活气死师父,谁人能揪出他便把秘芨上最高深的刀法相传,彼时整个江湖人人都发了疯般寻找海洲,别说行走江湖,他就躲藏在地窖里也觉得不够安全。
无可奈何之下,海洲彻底放弃精研多年的武学武道,改头换面,娶妻生子,以周海的名头在京师做起生意来,后来就算大胆传援儿孙武功,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宣扬。且传下严训,绝禁后人在江湖上行走招惹事非,以免露出行踪招来灭门之祸,更于垂暮之年起了一座万寿塔来存放“屠龙诀”残本。
一来“屠龙诀”刀谱上的示范人形并未握刀,二来害怕绝妙刀法泄露行藏,周海索性把屠龙刀法当作拳法传授给后人,寻思着于时机合适之际点明。
后来担心敌人寻上门,加之心中有愧,周海便一直没有对儿孙点明,宝芨的秘密和来历随他同归尘土,因此周中檀周方达两兄弟虽为宝芨传人,却是对其来历一窍不知,如今听了蓝月天宫余飞霜宫主的说话,才知道秘芨名为“屠龙诀”而非“龙诀”。
大师兄张厌淼入门比海洲要早,师父在生时他已经开始修炼神诀内功,但师父去世后既无人指点,又缺心法口诀,内功修炼便寸步难行,无法可想之下,张厌淼独辟蹊径,打起只在传闻中出现的天地逆刀之主意,最终也让他如愿以偿,绝妙屠龙刀法配上神奇的天地逆刀,爆发出的浩威之力如山洪倾泄,摧枯拉朽,无人可挡,其修为似乎已然超越师父“刀仙”六韵道人,于江湖上自封“刀神”。
张厌淼在刀术刀法上取得的成就越大,对屠龙诀的重视程度便越低,加之输在“四方居士”周紫龙手下,一直引以为傲的刀技终遇敌手,宝刀更被封印于寒晶石中,心灰意冷下立誓再不动刀,其后开山立派,果然没有传授刀法,而那本引得两师兄弟反目成仇的“屠龙诀”上册残本,更被深藏起来,落得尘封下场,默默度过多年寂寞。
百虎门分裂成北南二宗后,南宗掌门人莫要汶将屠龙诀残本带到天游峰,最后由继任掌门史衡从破箱底翻将出来,不知创作刀谱之人出于什么目的,图谱只画人形不画刀,史衡、严裕芬、阳彬等人又怎知其中的奥妙,全都当成拳法来习练,可尽然如此,其威力仍然不容小觑,阳彬便靠着这种似是而非的“拳”术把师兄郑耀宗打倒。
屠龙诀四十八式绝妙无伦的刀法,被人为一分为二,各自流传百年,双双被后人当成拳法来习练,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殊途同归。
只是周苍由前人教授,经过三代人耗费心血改进增益,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方矩中正,举手投足间法度严谨,使起来大气稳重,而史衡等人自练自学,由刀招转为拳法,不伦不类,故使将出来时不免有滑稽乃至诡异之感。
言归正传,大厅上,二少爷周通玉脸严肃,道:“许护法,我周家对秘芨来历知与不知,和你们毫无相关,何必冷言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