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徐贵带来消息,陈芜拿起那杯毒酒的时候,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

周遭人都在为计划顺利而面露喜色,唯有谢慎,默默吹熄亮了一夜的烛光。

陈芜应该怀疑的,谢慎早前故意让新帝身边的宫人露出马脚,以陈芜的敏锐,不可能没有察觉。

一颗卒子罢了。

谢慎如此宽慰着自己。他没有去深思这件事,毕竟幼帝登基、处置良王已经够他忙的。

但是陈芜出殡的那天,宫中内务府有人递礼,管家收了个小木盒,呈到了谢慎面前。

谢慎将盒子打开,恍觉竟是早秋的两颗橘子。

“内务府的人说,是太后娘娘特意让人从宛城上贡的,执意点明要挑最酸的两颗送来……”

原来不是露出马脚未觉,而是早有所察,甘心成全。

谢慎试探了陈芜一辈子,最终从两颗酸橘中得到了答案。

那天,谢慎不顾仪态,坐在内院的台阶上剥橘子。橘子的酸味扑鼻而来,谢慎喉咙涌生涩意,两手猛然有些无力,连个橘子也托不稳了。

曾经,谢慎满腹经纶、壮志凌云,本该是少年郎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苦于朝局动荡,帝王昏聩,举步维艰。

当时的谢慎觉得活着好难,为了守住寒门清流一党,守住朝廷的最后一点良心,谢慎不得以将脊背弯得很低。眼看身边不精强权、耿直廉洁的忠臣接遭横祸,谢慎痛心疾首,却无计可施。

谢慎只能对贵人们阿谀奉迎,祈求贵人们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把。少年的谢慎对忍辱负重尚未通悟,常心生郁结,如此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他刻板无趣,甚少流露喜意,怎么也不见笑。

没人知道,谢慎其实时常想着,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终于难忍朝堂浑浊,选择在大殿上怒骂帝王、呵斥群臣,那他一定要保住谢诗茹。

谢慎将谢诗茹当做自己的底线,不仅是因为谢元的托付,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个交代。

他谢慎,堂堂七尺男儿,寒窗苦读多年,为官无助百姓,所学无利天下,至少也要有点用处,保得忠臣女眷,不让忠义寒心吧?

可即便是这么低的底线,武王也不愿意放过。

得知武王觊觎谢诗茹时,谢慎就疯了。他无法原谅连一个孱弱无辜的女孩都无法保护的自己,为了守住谢诗茹,谢慎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

于是谢慎上门拜求了很多人,总算以为恩师迁坟的理由,冒险将谢诗茹送出京都。

他亲自护送谢诗茹,回城时已经心存死志。这肮脏的世道,污浊的朝堂,已经没有他们这些良臣的容身之处。

谢慎本可以跟谢诗茹一起离开,可是他偏不,他非要回到京都,等待属于自己的死期。他为此满腹打稿,却在夜深人静时不免自嘲,等到帝王一令,言官连他这个人都能抹消,即便他准备的腹稿再振耳发聩,也无法警示世人。

带着这样的心情,谢慎走到了蔺县。

谢慎一向费心公事,如今选择不慌不忙地回京,还有心拜见故友,可见已经了无生趣。

蔺县与陈芜的相遇,是谢慎彷徨黑暗中的一点光。

在遇到陈芜之前,谢慎眼中的女子都是柔软如水、脆弱如纸,需要被男子保护的存在。

那个不愿屈服命运,举起匕首捍卫自己的少女,点醒了谢慎。她倔强坚强的眸光,带给了谢慎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不能就此服输,总不能连个女子都比不过吧?

带着这样的自嘲,谢慎被激发出了斗志。

起先,谢慎只是想救下陈芜,他可怜陈芜身世,钦佩她不服输的精神、敢于出手的勇气。谢慎时常会想,即便那天不是自己,陈芜也不会死。他的故友能为陈芜心焦,如此惋惜于她,斩令不会轻易扔下。

是他改变了陈芜的一生。他救下她,却因为故友称赞陈芜美貌,一时失智,生了坏心。

鬼迷心窍不外如是。谢慎太想赢,刚醒悟下定决心的他,一只脚就踏入淤泥无法自拔。

是他救了她。

谢慎如此宽慰着自己。

为了保住茹妹,他只能这么做。

谢慎为自己选出了轻重。

其实在决定利用陈芜的那一刻,谢慎与他所不耻的清流异党已经没什么区别。为了不让大水淹没自己,他后退一步,踩着别人站到了更高。如此,君子为民,就成了一个笑话,成了谢慎这辈子永远的奢侈。

可那时的谢慎,想不到那么远,也顾虑不到那么多。

他犹如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全身心扑在自己的‘大计’之上。他费尽心思筹划着如何宣扬陈芜,夺得武王注意。

但现实就是那么的讽刺。

武王多情,有众多美人环绕,谢诗茹刚出京城,没两天他就把人忘了。

谢慎的所有筹谋,一瞬间变成了笑话。

得知有关陈芜的事并未在京都引起多大反响,当夜的谢慎,在书房扶额浅笑,呼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郁气,身体瞬间感觉轻松不少。

谢慎对自己利用陈芜的心思有愧,加上陈芜已经是无人可依的孤女,即便陈芜已经成为无用的棋盘弃子,谢慎还是留下了她。

当然更深的一层是,为了让陈芜跟自己离开,谢慎对陈芜撒了太多的谎。

‘恩师故友’的谎言陈芜深信不疑,谢慎又许诺了诸多照顾对方的话,对方口口声声唤他‘兄长’,谢慎实在无处解释。

也许,自那时起,谢慎对陈芜的心思就不够纯粹。

或许是因为谢诗茹是自己的义妹,谢慎虽心生爱慕,但总会遥想对方出嫁成亲的日子。可陈芜不是,谢慎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他从未想过唤自己‘兄长’的陈芜会从谢府出嫁,他享受着陈芜对自己的信任,本能地希望日子可以这么一直过下去,陈芜也会永远地留在谢府里。

那种情愫,潜移默化、水到渠成,自然得谢慎都未曾察觉。

这种变化太过细微,不过是府里多了位小姐,他下朝时会顺口询问几句她今日动向,看到女子喜欢的书籍会给她带回去,每月多分份月例给她,天冷时让人给她作衣,夏热就备些凉果……仅此而已。

陈芜在谢府居住的两年,看似什么都没改变,却是让谢慎更有精气神了。谢慎也不理解其中差别,明明陈芜和谢诗茹一样,都是后宅女子。可谢诗茹只能让谢慎忍耐地活下去,陈芜却能让他感觉到力量。谢慎每每回府,总有股有人在家等着自己的错觉,想到此处脚步都不自觉加快了。

谢诗茹被武王遗忘的两年,是谢慎过的最轻松开心的日子,与此相比,朝堂上的烦心事,都不算什么了。

谢慎甚至还为此拜在十三皇子门下,他看重十三皇子的才学、和十三皇子除掉朝堂魑魅魍魉的决心。哪怕十三皇子在朝堂上并不得势,谢慎也愿意辅佐对方,对前路充满了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武王对爱妃的宠爱只持续了两年,很快便腻烦重新起了寻美的心思。

武王不仅暗搓搓提到谢诗茹,还当着谢慎的面,当众议论起曾经因‘杀兄守贞’而‘闻名’的陈芜。武王当时最得戾帝喜爱,风光无二,甚至连太子都要避让其三分。武王最喜女子性烈,他若有意,无需亲自出手,手底下多的是人帮他办事。

谢慎怕有人将注意打到谢诗茹身上,毕竟谢诗茹远离京都,真出了事,谢慎别说阻止,收到消息可能就晚了。谢慎想拖延武王一段时间,至少要让他安顿好谢诗茹。

也是此时,武王给谢府递了赏花宴的请帖。

当时的谢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必须带陈芜去。

曾经陈芜杀兄并未引起武王的注意,谢慎本能地认为,武王更喜谢诗茹,而非陈芜。

谢慎私心觉得谢诗茹比陈芜更好,出身好、才学好,容貌好……理所应当,谢诗茹更需保护,应该排在陈芜的前头。

所以谢慎将陈芜带去了武王府。

他是故意的,他让陈芜出席赏花宴,就是为了让陈芜吸引武王的注意。

他为陈芜挑选了一身亮丽的衣裙,没有阻止仆人往她身上佩戴首饰。谢慎还记得隆重打扮后桃羞杏让的陈芜。他险些就后悔了,但当陈芜忧心礼数向他讨教时,他还是细心教导了她。

也许,从那时起,谢慎就已经做了选择。

只是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陈芜跟其她京都美人一样,沦落武王府,成为武王府一名籍籍无名的侍妾。

赏花宴上,当谢慎被武王府仆人阻拦,迟迟没等来陈芜时,谢慎攥紧了拳头,手心被自己的十指深深划出血痕。他安慰着自己,甚至还在想,如果武王觉得没趣,是不是会把陈芜还给他,让他带回谢府去。

如果那样,谢慎想娶陈芜。他不在乎陈芜贞洁,必会与之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补偿她一辈子。

可那不是谢慎能够补偿的伤害。谢慎在武王府候到天黑,他的执着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当他再见到陈芜时,陈芜浑身上下都是伤。

陈芜被关在武王府的一间小屋里,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栗子花腥味,让人不用想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当时,夜已经深了,陈芜在床榻中央侧身跪坐,失神的双眸凝望着窗外。有人专门为她收拾了身子,她赴宴时特意梳的高髻没了,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她四周,连带他年关时特意送的那套金花头面,也消失无踪。

陈芜衣着单薄,武王府的仆人揣摩上意,只给她穿了身紫粉色纱衣,斑斑点点的欢爱痕迹遮掩不住,落在陈芜白皙的皮肤上,只觉触目惊心。

谢慎想到进院时偶然听到的武王府下人对话。

‘竟然熬过来了?’

‘五位主子很满意,都收着劲呢。’

谢慎猛然感觉有股血气窜上颅顶,长发遮掩了陈芜的面容和表情,谢慎却抖着手,想到两年前蔺县县衙上的对话。

‘犯人陈氏,你可知罪!’

‘知罪。’

‘你可悔过!’

‘无悔。’

那个不屈倔强,手刃表兄后依旧双眸明媚的女子,终究是在他谢慎手中毁了。

等谢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掉外袍,紧紧捂盖在了陈芜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啧,胖妈本来以为一章就能写完的~

留爪、留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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