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谢慎曾怀疑,夏家对他下毒的谣言是否与陈芜有关,如果是,至少证明陈芜对他尚有几分情意。他从未澄清,把这当成他们一贯来的默契,不想、只是意外罢了。

陈芜希望他以弑君罪人的身份死去,又怎会费心为他筹谋这些。

谢慎被陈芜气糊涂了,与陈芜有关的事,他总会被牵引情绪,误了判断。

谢慎猜测的前提,是陈芜不知道他不会动兵。陈芜太了解谢慎,从谢慎落下白子起,陈芜就知道这是一场试探自己的戏。

陈芜故意钻进去,为的就是此刻诛谢慎的心。

她不会告诉他,哪怕得知当年真相……她杀他,却不忍毁他。

就好像谢慎,永远不愿深究,当年的选择自己是否有悔一样。

此刻,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年武王府,骨子里都一样的倔强。

“如果我没动手呢?”谢慎问的是现在的情况。

陈芜道:“名义上,你会死在皇上的手里。”

果然。

此刻,谢慎猜到陈芜布局,想到自己依旧熟知着对方,竟有几分喜意。

“那你就需要那幼子。”

谢慎缓缓张手,不必他开口说些什么,陈芜已经将手落在他的手上。

两只冰凉的手温暖不了对方,但依旧可以缠绵地贴合在一起。

谢慎托着陈芜的手,在她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地址。陈芜没有催促,静静用心牢记。简单的几个字,被两人书写拖延得格外久,仿佛永远都不会停那样。

可再长的地址,都会写尽。

谢慎道:“我手里有些能用的东西,回头让人给你送进宫。”

谢慎指的是自己为相多年、收集到的世家和清流党罪证。如果陈芜要挟幼帝号令群臣,手里必须有些保命的东西。

“良王得除……”

“良王会死。”

谢慎与陈芜同时开口。

陈芜将手收回,眼神逐渐坚定,神色淡漠地起身。她为自己披拢披风,竟是要走了。

陈芜俯看谢慎,决绝道:“幼帝想要顺利登基,只能是良王当年藏匿了他。”

这个孩子身世不明,想要扶正,必须有个说服世家和宗室的理由。

插手后宫,当年的谢慎办不到,德妃家族已然死绝也办不到,新帝当年无权无势,同样不是最佳选择。

所以只能是良王。

陈芜为良王铺好了死路。只要谢慎是被新帝‘所杀’,良王必会相信谢慎手中的幼子是先帝遗孤。

为了让先帝血脉顺利继位,良王只能配合陈芜。

当年的真相就会变成,良王有不臣之心,威胁德妃,藏匿先帝幼子,意图摄政夺取江山。不料先帝英明,提前立下继位圣旨,许以后宫摄政之权。良王怕会受到世家阻拦,只能藏匿此子,等待合适的时机。

不想谢慎发现此事,救下此子,将此事上禀新帝与太后。新帝为保皇位,毒杀谢慎。良王见事情败露,谋反杀死新帝,最终被太后设局降服。

在良王看来,自己是为了先帝血脉忠义而死。

而陈芜也不会将良王一家赶尽杀绝,为了辅佐幼帝,良王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兵权人脉全部交给陈芜。

至于为什么不是陈芜牺牲而是良王……

良王会明白的,只有他对先帝之子有下手的动机。

而陈芜作为幼帝嫡母,她活着,可以比所有人都名正言顺地辅佐幼帝,保护幼帝不被世家残害。

陈芜根本没给良王留下选择。

谢慎无需陈芜过多解释,她一说,谢慎就想到了。

谢慎突然忍不住想要自嘲。

曾经,他总会想,先帝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给予陈芜后宫辅政和兵权。现在他想明白了,再怎样,都会比他现在强。至少,先帝不需要像他一样,明知陈芜毒杀自己,还要把全部交给她,配合她指证新帝。

谢慎没有答应陈芜,他会照陈芜所愿去做,但已经无力再回答她了。

她待他毫不留情,半分情谊也没有剩下。

谢慎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神无光,心神迟迟无法聚拢。

他可能病发了,要不然,心口怎么会如此疼痛呢?

所以全都是谎言吗?当年他负她在先,不敢奢求太多,可竟是半分真情都没有吗?

陈芜转身走出里间,谢慎突然有了起身追上对方的想法。

他万分不甘地想问上一问,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没等谢慎行动,压抑的咳意上涌,鲜血陡然溢满整个口腔。谢慎擦了擦嘴角,愣是将满口血又咽了回去。连带之前的满腹怨意,也就此遗忘。

最后,他只想起了那个在武王府,咬着下唇、脸上挂满泪痕的女孩。她倔强地看着他,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愣是不肯再流一滴泪。

她没有诉苦喊疼,反而担心地望着他。

她说:‘兄长,我没事的。我愿意留在武王府,天黑了,兄长快些回府吧。’

谢慎不知不觉已经掀开被子坐起身,他两脚落在靴子旁,只需用力一撑就可站起。

至少那时,还是真的。

谢慎抓着床帏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陈芜打开门,没等他追来,便落下一句话。

“慎郎,你期待的改革救世、不会成功的。”

陈芜否认了谢慎毕生的努力,如她所愿,彻底击垮了对方。

……

那天,陈芜在谢府外的马车上等了一夜。

直到天将破晓,天空下起鹅毛大雪,谢府内传来悲鸣哭声。

似有感应,陈芜扭搅丝帕的手骤然卸力,她眸子盯着马车车帘,恍惚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府内有人来报,小喜与对方低语了几句,最后只在马车外向陈芜道了一声:“主子,都办妥了。”

谢慎死了,如她所愿,留下了指认新帝的密信。

陈芜没有回应,她一夜未睡,憔悴和悲伤都写在脸上。

半晌过后,陈芜走下了马车。

小喜搀扶着她,发现她的手比这漫天飞雪还要冰冷刺骨。

“哀家要一个人走走。”

陈芜撇开身后众人,漫无目的地挪移着脚步。

她想,从今往后她都无法对人称‘我’,只有‘哀家’了。

陈芜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她只觉这世界好静,环顾四周,明明看得见赶集的百姓启唇,却怎么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终于,陈芜走累了。她停在某条小巷口,旁边是热腾腾的包子香。

“要吃糖葫芦吗?”

就在陈芜失神的时候,一个小孩的声音唤醒了她。

陈芜这才聚拢了意识,察觉身体寒意。她垂眸望着身前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小女孩手抓一根糖葫芦,高举着像是要递给她。

陈芜缓缓弯下腰,身体的疲倦令她无法久撑,最终就这么半蹲下来。

“给我的?”陈芜吐着寒气问小女孩。

小女孩点点头,道:“你看起来好苦,吃点甜的会不会好一些?”

陈芜本来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却因为小女孩的一句话,涌生泪意。

陈芜红着眼眶,不愿向内心的脆弱屈服,倔强道:“我不苦。”

“那你开心吗?”小女孩又问。

陈芜沉默着。

小女孩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心,道:“做了那个梦,你开心吗?”

陈芜猛然回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仔细凝望眼前的小女孩,发现小女孩双眸流动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睿智。

陈芜仔细品味小女孩的话,最终道:“开心。”

没有人会愿意浑浑噩噩被骗一辈子,陈芜想,她当然开心。

为了坚定自己的答案,陈芜重复着:“我很开心。”

陈芜的回答,让小女孩长舒一口气。她终于展露笑颜,轻松道:“还好。我还怕我不小心做了错事。”

小女孩靠近陈芜,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是逃出来的,我的主人有个死对头,他看中了人家的家仆,嫌弃我无用,就想拿我去换。我不肯,逃了好久才逃到这里。我给你做的梦,已经完全违背了我主人的规定,如果被抓回去我就惨大啦!”

小女孩有些抱怨道:“要是你还因此不开心,我就犯大错了。”

陈芜没有深究小女孩的话,她只是再次重复,道:“我很开心。”

随即陈芜有些释怀地露出一抹浅笑,道:“谢谢你。”

“不客气。”小女孩肉眼可见的开心,害羞地翘起脚。她道:“我还要继续逃跑呢,以后说不定还会遇见像你一样的人,既然你觉得开心,我也会帮助她们的!”

陈芜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朝小女孩伸出手,道:“糖葫芦、可以给我吗?”

“哦。”小女孩也不问陈芜为什么反悔,乖巧地将糖葫芦递给了她。“可甜了,你吃吃看。”

陈芜接过糖葫芦,含了一颗,却是不敢咬。

她想,如果最后糖皮里面的果子不甜,她可能会忍不住哭。

小女孩突然叮嘱陈芜道:“对了!如果往后有奇怪的东西找你,问你两个问题,我教你怎么答。”

“第一,它会问你,你是否厌倦了这样重复且没有尽头的人生?你要答是。”

“第二,它会问你,你愿意离开这里,去经历完全不同的别样人生吗?你要回答愿意。”

“这是标准答案,尤其是第二个,否则它们会消除你的。”

小女孩对陈芜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陈芜没有追问,却将它们牢牢记在心里。

“好。”陈芜如此回答道。

“那我就放心了!”小女孩开心地绕着陈芜跑了一圈。

只是等小女孩再次停在陈芜面前时,却仿佛变了个人,完全不认识陈芜一样。

小女孩迷茫地看着陈芜手中糖葫芦,露出了馋意。

陈芜缓缓起身,拿着糖葫芦往前离开巷口,走到大街。

她最终咬掉了嘴里的果子,正如小女孩所说,一点都不酸,非常的香甜。

陈芜转回身,视线寻到暗中保护的护卫。她招手与护卫道:“刚刚那个小孩,找到她家,赠他们一吊钱。”

护卫有些惊讶陈芜的安排,但也领命去办。

陈芜再次望向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陈芜想,她从来都只是个陪衬。兄长的陪衬,武王的陪衬……谢慎的陪衬。

这么多年,她只有在将匕首刺入表兄心口的那天,活出了自己。

陈芜以前没有理想,不知前路,可是这一次,她有了要为自己活一次的想法。

凭什么这天下就是男儿们的战场,她身为女子,就注定要像父亲安排的那样,永远屈之兄长之后?

她也想要争争看,站在谢慎曾经的位置,甚至比他更高。

她不必等到别人送上门的别样人生,自己也能活一场。

世家、寒门、幼帝、良王、定安王……

她完全可以走得比所有更快,站得比他们所有人更高。

陈芜往前走去,脚步显然轻快了许多,她随手将手中糖葫芦递给一个陪家人赶集的孩子。

看着那孩子欣喜发亮的眸光,陈芜有了自己的前路。

作者有话要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