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是上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方,长安街。
白日是商贾繁荣,夜里是笙歌燕舞。
宋徽云穿着寻常百姓家姑娘爱穿的小袄,带着沈肆来到名叫“如意坊”的小楼前。
未进其门,就看见里面灯火长明,貌美肤白的小娘子和小公子,满脸堆笑地出门迎客。
沈肆的心上人就是被卖入了这个青楼,如今化名为春啼娘子。
春啼姑娘当过沈家幕僚,盛名在外,世人爱才女,更爱看从云端掉落风尘的才女,虽然她外貌并非一绝,但每日上门之人仍旧络绎不绝。
沈肆入宫之前,为了看她,常常偷偷光顾此地。
沈家不缺钱,沈肆零花钱也不少,为了不让心上人吃苦,他几乎将积蓄全都砸在了如意坊,往往一包下她,就是整整一个月。
自从沈家收到入宫的圣旨,他被家里看得紧,才没有再出来过。
如意坊为上京第一花楼,每日往来的朝臣和世家子弟也不少,担心被认出来,两人特地戴上了帷帽,白色的幕布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个下巴尖。
宋徽云朝他点了点头,“你进去吧,我在这儿放风,如果遇到认识的人,我立刻上去找你。”
“多谢了。”
沈肆朝她鞠了一躬,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跑走。
阁楼上走廊深处,正是春啼姑娘的房间,位置较偏,外头那些靡靡之音鲜少传到此地。
梳着流云髻,头戴琳琅簪花,身着轻薄纱衣的春啼打扮与其余青楼女子一般无二,她敲着手中的棋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戴着帷帽的男子。
他坐得离春啼远,就连下棋,也是捏着折扇往棋盘上遥遥一指,由身侧的小厮代为落子。
半个晚上对弈下来,春啼沉不住气了,“公子一掷千金,只是为了和奴家下一盘棋?”
……
宋徽云转身绕入巷中,和外面的热闹不同,小巷逼仄,她刚进来,漆黑很快就将她包裹。
忽然间,她被一人拉入怀中,淡淡的兰花香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传来,带着极深的眷念,温柔地喊道:“阿念,是我。”
阿念,是她的小名。
很久没有人这样子叫过她了。
她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如幼时一般的安心,“太傅,好久不见。”
她五岁那年,崔瑜就入东宫做她太傅,她十岁登基后,谢偃逼他辞官,那之后,两人虽有联系,但是从未见过面,算来也有七年。
七年时光,崔瑜似乎变得沉稳了许多。可惜小巷黑暗,她无法看到他如今的容貌。
片刻的相拥,崔瑜将她放开,“陛下这些年过得才好?”
“放心吧,太傅,孤一切平安,倒是太傅,孤身一人在宫外替孤奔波,也要多多保重,小心为上。”
他们都知道相见的时间并不多,短暂的寒暄后,就可以直入正题。
宋徽云问道:“太傅,徐舟那边,损失了多少人?”
“宫中的暗桩全被拔出,一个不剩。”
宋徽云点点头,代价的确有点大,但能借谢偃之手除掉徐舟,也是值得的。徐舟把野心都写在脸上,不尽早杀了,没准将来会想着掌控她,成为比谢偃更可怕的存在
她已经栽倒过一次,不会再摔第二次。
“陛下,值得吗?”
在宫里安插人不易,宋徽云为一个徐舟,将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势力直接断送,导致她现在和他见面,还要亲自出宫。
这样,真的值吗?
“当然。”
当初委命徐舟就是宋徽云的错误,宫里的人大多数人手都听命于徐舟,干脆和他主子一起去了,干干净净,黄泉路上也热闹些,免得孤单,这也是宋徽云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关怀。
何况她和徐舟来往多时,以宫中那位的敏锐,不可能一点儿没有发觉,自断一臂,以退为进,可放松谢偃对她的警惕。
“孤担心,徐舟有没有连累到你。”
“放心,这点没有,”崔瑜回答,“臣替陛下做的事情和他分开,素来都是瞒着他,就算他出事,也不会牵系到臣身上半分。”
“那就好,南边叛乱,臣子存异心,谢偃大军离城,上京恐怕要生事端。”
“还望太傅多多保重。”
漆黑深夜中,宋徽云的眸光如利刃出鞘。
……
宋徽云捏着两根糖葫芦回到如意坊的时候,沈肆正站在门前发愣。
那双眼通红通红的,好像哭过一样。
“小四呀,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宋徽云上前就是安慰,“哎呀,你的眼睛,谁欺负你了吗?”
沈肆抬头看她,眼里全是酸楚,有些委屈地道:“你不是说替我看风吗,刚刚为何不在?”
“我去买点吃的。”
说着,宋徽云抛出手中的一串的糖葫芦,“给你尝尝,这如意坊旁边有个老头在这里卖糖葫芦,刚刚让我给遇见了,没忍住跑去买了,给你带了一串。”
糖葫芦红彤彤的,晶莹的山楂上撒了白色椰蓉,看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沈肆却吃不下去。
他的手垂落下去,看起来有些丧气。
“我见不到她,刚刚里面的掌事和我说,她们的春啼娘子今夜要陪别人客人,我没办法再见她。我求了她许久…也不行……”
“你这就出来了?”宋徽云看他可怜兮兮的,也没骂他没出息,干脆扯着他袖子把他往里面拉,“你难得才出来一次,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就不见了呢?”
说着,她已经走到了老鸨面前,将自己钱袋子里的银子统统倒了出来,拍在了台前,“加钱,今夜我们偏要见春啼姑娘。”
老鸨被这直截了当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最后也也只能摇头赔笑:“对不起呀,这位客官,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今夜春啼娘子已经有了恩客,这先来后到的顺序还是得要有的,客官不如点别的姑娘,或者等明天?”
“我们只要春啼,别想拿其他人来糊弄我们,今夜就要!”
他们又不是天天有空能溜出来。
“这个……”
“——小四,钱袋子给我。”
宋徽云径直打断她的话,沈肆的钱袋比她的还要大,知道今天要来见春啼,他特地给自己塞满了金叶子,如今被宋徽云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在桌子上排列开来。
她豪气地问老鸨:“够不够!”
“……”
看着满桌子闪闪发亮的金银,老鸨隐隐有些肉疼,能不将金银财宝放在眼里,面前一男一女恐怕也不是普通人。
老鸨怕拒绝会得罪他们,只好婉言道:“公子,小姐,不是妈妈我不想赚你们的钱,只是我实在有苦难言,今日包下春啼姑娘的,也不是普通人,两头都是贵客,我实在是得罪不起。”
她惯会做人,说完后又立刻补了一句,“两位客人,如意坊里还有别的公子和娘子,我给二位找几个乖巧懂事的来,今夜就不收二位的银两,玩得开心就好,还望贵客不要开罪妈妈,我也不好做。”
宋徽云眯了眯眼,她明白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人情往来,今日老鸨是不可能放他们去见人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肆,隔着幕布,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用想也知道,少年眼底刚刚升起的希望,只怕又要沉落下去了吧。
楼梯通往阁楼,不少醉醺醺的客人和穿着妖娆的娘子来来往往,嬉笑打闹,娇柔的笑声接连不断。
“罢了,就如你所说,既然都被你喊贵客了,占你便宜也不好,这钱你就收着。我们要一间房,美酒佳酿,叫多几个姑娘公子,陪我们弹琴助兴。”
没想到居然商讨出了这么个结果。
沈肆忍不住扯了下她衣袖,却被宋徽云回头盯了一眼。
她眼睛眯起来时像狐狸,藏着狡黠。
老鸨惊喜不已,上阁楼的时候,带着他们往前走,一直眉开眼笑地跟他们说道:“客官,往前边走,待会我给两位叫几个琴娘,陪客人尽兴。除了春啼娘子,这坊中人两位随意挑!”
沈肆和宋徽云跟在后面,憋着一口气,悄悄低头,压低了声音问宋徽云:“我们又没有打算真的来玩,既然见不到春啼,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的金叶子给她?”
他虽然不缺钱,但不意味着不心疼钱,钱花在春啼身上,这没什么,如果是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心都在滴血。
宋徽云回头,“算是给她的补偿,今天恐怕我们要冒犯她的贵客了。”
她突然就一拍他肩膀,话锋一转,“你知道春啼娘子的房间在哪吗?”
“知道呀。”
他回答完后,还没反应过来,宋徽云就将他扯住:“那还不快走!”
走?
他愣了一下,猛地幡然醒悟,连忙指路,“在那边。”
两人立刻转身,往春啼娘子的房间奔去。
老鸨还在给他们绘声绘色地介绍自家的姑娘和郎君有多么好,结果一转头,人没了。
她心中暗叫糟糕,连忙追上去,可那两人已经跑到了春啼娘子的房间前,连忙喊道:“二位不能进去!”
迟了。
话音未落,宋徽云已经打开了门,推门时太过急切,门上带动的气流卷起了她帷帽的白纱,短暂地露出了她的容貌,屋中对弈的两人被打断,转身看她。
尤其是端坐着的玄衣男子,默默地转过头,虽然彼此间都戴着遮挡容貌的帷帽,宋徽云依稀可以感觉到对方自内而外冰寒透骨的威压,后背发凉。
这种感觉,她只在一个人身上体会过。
时间仿佛凝滞了。
宋徽云哆嗦了一下,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控制不住抬脚往外挪去。
“——站住。”
是谢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