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应谭恢复平时从容姿态,跟奚韵面对面洽谈文旅项目。
陆青斐全程扮演着助手角色,递材料、倒茶。
四十分钟的谈论里,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奚韵能感觉到空气飘渺着一缕诡异的气氛。
这种诡异,在谈话结束时得到答案。
明应谭坐在朴素沙发上,端正隽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抬眼看向陆青斐时,深邃眸光微滞,松弛感和威严感并存。
陆青斐眼睛漆亮,缓缓开口:
“舅舅。”
“舅舅?”
办公桌后的江珩似秀竹瘦玉修长手指翻资料,漫不经心道,“她有亲人?”
林锐点头:“陆青斐母亲叫明宜,是位警察;父亲叫陆识澜,是位画家。”
“明应谭是明宜的哥哥,也就是陆青斐的舅舅。”
“锦嘉天地的房子之前挂着明应谭名字,经由多方手续才到陆青斐名下。像是在刻意抹掉二人的联系。”
江珩若有所思:“既然有亲人,她为什么会在孤儿院长大?”
林锐道:“陆青斐七岁时,明宜在一次缉毒行动中殉职,她父亲陆识澜在明宜死的那年冬天也死了。”
“至于陆青斐为何会出现在孤儿院,问过孤儿院和学校,没有人知道。”
江珩视线落在陆识澜生平个人信息,启唇问:“陆识澜怎么死的?”
“抑郁自尽或殉情。”
模糊不清的答案。
江珩线条分明的下巴轻昂,冷淡地斜睨他。
林锐忙不迭说:“有个更重要的信息。”
“陆青斐曾用名明葵。”
江珩眸里的凛色,有一瞬仿若冻成冰柱,僵在他眼底,定定的。
“明宜去世后她改名为陆青斐。”
林锐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查到。
不查思路清明,一查剪不断理还乱。
原以为她的履历很简单,父母双亡,孤儿院长大,毕业于京华大学。
结果……越往里查,风险越大。
特别刺激。
刺激得林锐这个铁血战士都恨不得哭成一条护城河。
江珩敛眉垂眸,目光落在陆识澜生平作品集之一的《信仰》油画上。他指尖蜷了蜷,神色疏离莫测。
明葵。
向日葵,沉默的爱、不求回报。
在爱和期待中出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却被毁于一旦。
阅心文化馆。
陆青斐那声“舅舅”一出,奚韵难得露出惊讶之色。
再看明应谭的反应,他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懂眼色的秘书微笑对奚韵说:“奚总,我送您。”
明显不过的赶人,奚韵识趣地起身离开。
临走前,她回头望一眼陆青斐,后者神情稀松平常,并无任何异样。
办公室只剩两人,陆青斐主动道:“我跟奚总没有任何利益关系,这点您不用担心。”
项目落在奚韵手上,明应谭又是项目官方负责人,若陆青斐真是奚韵助理,很容易诟人口舌。
空气有些闷,陆青斐走到窗边,慢慢推开窗户,拂进的微风浸着股寒气,有欲雨的潮湿感。
明应谭目光随着陆青斐移动,半年多不见,她似乎变了不少。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牵着他的衣角舅舅长舅舅短,会扮鬼脸逗他开始说“我想让舅舅开心”,会扑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舅舅,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兮兮,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是嘻嘻哈哈的嘻嘻。”
明应谭抱着他的小外甥女,摸着她的脑袋,轻声细语说:“兮字五行属性为金,它在名字中具有坚韧、刚毅的特质。谁再说是嘻嘻哈哈的嘻嘻,你告诉舅舅,舅舅去教训他。”
小女孩小声道:“有人讨厌我的名字,顺带也讨厌我。”
明应谭:“谁会不喜欢我们兮兮呢。”
小女孩水洗似的眼珠剔透明亮:“哈哈。”
明应谭:“谁是哈哈?”
小女孩:“明烁哥。”
明应谭:“……”
这个混账崽子!
明宜和陆识澜相继离世,七岁的女孩,未经风雨,一直在温室里生长,却能承受住压力,做出了谁都想不到的选择。
明应谭记忆犹新。
七岁的小女孩仰起脑袋,对他说:“我要去孤儿院。”
她的声音有多稚嫩,目光就有多坚定。
那个眼神,明应谭永远都忘不掉。
那时候,他想,人一辈子总要意气犯一次傻。
他这个外甥女做事三分钟热度,没几天肯定会嚷着回来。
然而,明应谭没想到她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他也曾强制行使抚养权想把她带回来,但最终都以各种原因,不得不放她自由。
明应谭一直在关注外甥女的成长。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每一个阶段,他都能从她身上看到生命的光泽和质感。
她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有着活泼跳跃的思维。
明宜和陆识澜的教育非常成功。
女生不像她母亲叛逆张扬,也不像她父亲沉稳内敛。
她善于思考,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的想法。
思考这个东西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其奢饰的东西。
“舅舅。”陆青斐通好空气,走到沙发,给明应谭斟一杯新茶,姿态温顺,“我没怪过你。”
明应谭接过茶,眉眼略显倦怠,静静地观察外甥女。
今日这一见,她似乎又比半年多前毕业典礼上沉静许多。
小时候陆青斐不理解为什么明宜刚去世,明应谭便迫不及待让她改名。
直到,在修真界,东阳国目睹谢云寂和皇族的渊源后,她方才明白。
谢云寂父亲是东阳国皇帝,他父亲迎娶他母亲时,说过后宫佳丽只她一人。
但没两年,父亲便背叛了母亲。
心灰意冷的母亲取名为谢云寂,一是为诅咒父亲,二是为保护谢云寂。
而明应谭强制让陆青斐改名,一是当年案子未结,怕报复,改名是为保护她;
二是让陆识澜尽快从悲恸抽离出来。
尽管陆识澜最后还是丢下两句便抛弃他的女儿,追他的挚爱而去。
“明宜她冬天不能碰水,我要叮嘱她才行,没有我她可怎么办。”
“明宜,下一辈能不能只做我的英雄?”
就这么两句。
世上再无画家陆识澜。
明应谭有时候也怀疑是不是他强迫陆青斐改名,扯断陆识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让他对世间再无留念。
害得陆青斐先没了母亲,再没了父亲。
“我爸他也没怪过你。”
陆青斐捧着茶杯,慢慢喝了口,“我当时选择去孤儿院和我爸选择去找我妈,都跟你无关。”
明应谭搭在膝盖的手轻微颤抖,眸光隐约泛泪,他侧首望向窗外,外面樱花树枝摇曳,有一片粉色花瓣飘进屋内。
这么多年,他心中歉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也不是一个称职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