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云霞,灯火万家。
回去的路上,施微就同季梵讲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开始也有梁上盘旋不歇的燕,成群掠过集思堂的朗朗书声与翰墨丹青。有从前他们结伴游过桨声灯影里秦淮河畔的月色灯霓,在茫茫烟雨市坊喧嚣中听高楼传来悠长远钟。
可一切的变故源于那场琼春宴,她讲到被赐婚,和亲人分离后独自一人前往深宫。很快朝代更迭,昔日人臣沦为阶下囚,无数忠魂亡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故友亲人一个个离她远去之时,她才发觉半辈子都在被人利用、欺骗,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最后也只能在刑台上留下她残破凄惨的身躯和一丝不甘的仇恨。
施微就这样平静地讲着,季梵听着她那个梦中发生的一切,入耳感觉很真实。她所讲那一个个人,那一刻仿佛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残忍地因她口中的那个世道而不得善终。
“那你梦中我的结局呢?”季梵其实隐约猜到了,但还是想问她。
施微仿佛又置身那天的苍茫大雨里,马上之人一袭黑衣,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刀光剑影,风雨如晦,他就那样倒在自己眼前。
施微转头看向他,反问道:“你猜呢?”
“我不来救你,难道看着你等死吗?”
“所以你和我,都死在了那场大雨里。”
季梵站在原地,听着施微讲述他的结局。
“而且我相信这个梦,梦里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所以我如今才更想好好保护他们,还有你。走到现在,我顺利搅了琼春宴让我不至于入宫重蹈覆辙,引导你去查青州案没让李昀得逞,识破了谢菱的歹计救了我自己。如今看来,走梦中相反的道路,也是一番柳暗花明呢。”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但你放心。”她笑道,仿佛一切风轻云淡,她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不管明枪暗箭,还是诡计阴谋,我都会接着,然后一一奉还给他们。”
季梵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朝夕相伴十几年的人,这一刻她就真的如同在梦里经历过一场生死变故,以往在这条巷子的每个角落肆意奔跑的身影再也寻不到了,她单薄的身躯在苍茫夜色中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坚毅。
施微忽然轻笑,伴随着心底一声叹息,刚才那番话,或许他会觉得虚无又荒诞吧,“如此离奇,一场梦而已,你不信也没关系。”
其实她早就想好了,不把季梵牵扯其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愿他此世能安乐顺遂,剩下的事情,那些要了结的恩怨,就由自己一个人来完成。
施微走在前头背对着他道:“我们走快些,该回去了。”
“我只信你。”季梵几步追上她,同她并肩而行,“这千疮百孔的世道使人看不清前方,所有人也都沉浮其间。如你所言,既已得知那个结局,那就接下明枪暗箭,我们一起赌一条别的路。”
施微诧异欣喜。
前世无数个冷夜中唯有她一人执棋独坐对弈,宫墙里春秋无声无息流转了六回,她在其间踽踽独行,只有长夜相伴。
而如今终于有人对她说要同她并肩而行。
她眼中笑意流露,爽快恣意道:“好啊,不过你可想好,上了我的贼船,不论成败,你可再也别想撇清了。”
季梵心道:从小到大,上你的贼船还少吗。
赵府兰泽院。
“她真是这么说的?”昏黄烛火下柳氏看向正同自己抱怨的女儿赵兰佳。
只因今日击鞠会赵衿衿当面让她难堪,赵兰佳回府后压着心中的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桌上的茶盏被她摔了个干干净净。
赵兰佳还觉不解气,便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朝门外扔去,埋怨道:“那日在琴台巷,她不过是仗着有人给她撑腰,三言两语便把我赶下马车。今日在会场如此多人,她当众言语讥讽我,就是意图让我难堪。”
柳氏心疼自己女儿,立马坐到赵兰佳身边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这可真是反了天了她,她那短命的娘在世的时候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如今当娘的死了,当爹的又不疼,她还妄想翅膀硬了能飞上天不成。”
正逢赵兰佳的女使青漪提着食盒进来布菜,看到屋里此景,她把食盒提上桌慌张地掩饰着脸上的泪痕,即便小心,微弱的啜泣声还是传入了赵兰佳的耳中。
她本就不悦,现下更是不耐烦,恼怒地瞪了青漪一眼,“你在这号丧什么呢?还不快滚出去。”
赵兰佳是个难伺候的主,上月有个女使打理时不小心打翻了她屋里的花瓶,次日就被柳氏找人发卖了出去。
青漪匆忙放下食盒,慌张退至门外。
刚巧撞上欲进屋的秦娘子。
秦娘子是兰泽院的老人了,自柳氏起势就一直跟着她身边,一贯会察言观色,动动嘴皮子便能把死的抬成活的。
她看着青漪仓皇退出来,也猜到了几分里面是什么情况,骂了声她不中用的,又拉着青漪走了进去。
秦娘子进屋行了个礼,慢道:“姨娘,姑娘。青漪这丫头是个没用的,姨娘也莫怪她,此番实则是她被欺负狠了。奴婢方才瞧着她拿个食盒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便去厨房寻她。远远便瞧见她与大姑娘院里的霏微起了争执。”
“要说这霏微丫头,平日里闷不做声,没曾想竟是个不好相与的,言语辱骂不说,出手便把青漪推翻在地。”
青漪知道秦娘子是个厉害的,当即猜到她的用意,又轻声哭了几句出来。
“你个没用的东西!竟会被她欺负。”赵兰佳指着她骂了句。
转头又对柳氏道:“娘,她们院里如今是胆子大了,奴婢仗着主子威风,都欺负到我身边的人头上了,”
柳氏心生歹计,看来是非得给她下点威风,让她知道赵家如今该听谁的。
随后吩咐旁边的秦娘子,“去,把霏微那小贱蹄子带出来,记得配合着庄妈妈寻个好由头。”
西院的来佳院是个不大的院落,赵衿衿自生母离世后,为了不招惹是非,便由东大院自行搬来了来佳院。
屋内烛光摇曳,她揣摩着书中的一首诗,昏黄光影跃然纸上。
霏微拎着食盒踩着夜色匆匆进来,利落地布好四道菜,朝着看入神的赵衿衿道:“姑娘,用晚膳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们为难你了?”赵衿衿回过神放下书,侧身坐于桌前,看着霏微忙碌的身影问道。
霏微原是扬州容家的家生子,几年前容氏还在的时候带着赵衿衿回了趟扬州。容氏看这丫头机灵,便问她愿不愿意跟来,霏微看着赵衿衿亲近,立马便应下了,从那以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
看着四周昏暗,霏微又点了盏蜡烛小心抬到桌边,这才道:“厨房这群婆子,一个个贯会见风使舵,兰泽院那头七道菜色,我们院就只有三道,奴婢同那周婆子拉扯了好一会,才多争了一道才过来。”
“碰巧撞上二姑娘的丫头青漪,仗势欺人的东西,说我们根本吃不完这些,满嘴不敬,奴婢同她说了两句,她倒有理了,哭着就跑了。”霏微愤愤不平。
赵衿衿知道霏微的性子,心直口快但却是个最忠诚的,事事也为她着想。此番也并未怪她,轻笑道:“罢了,青漪那丫头也是个直性子的。只是,依兰泽院那些人的本事,怕是白的也要颠倒成黑的了,我只怕你要吃亏。”
“只要姑娘您好好的,奴婢吃点亏算什么。”霏微探出头朝门外望了一眼,空无一人,“那庄妈妈,住我们院儿,心却在那头呢,又眼巴巴地去那院里了。”
赵衿衿冲她摇头道:“算了,人各有道,我们又如何能干涉得了旁人的路。”
院中寂寥,烛光把屋内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
良久,赵衿衿打开旁的柜子,小心地拿出一纸文书,轻唤她,“霏微,你年纪也不小了,跟着我从扬州过来这么些年,苦了你了。这是你的文书,我把它给你,你择日就回扬州吧,找个好人家……”
“姑娘。”霏微拼命摇头,眼眶微红,“自夫人走了,这一屋子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奴婢要是走了,您一个人怎么办啊,奴婢不走。”
赵衿衿扶她起身,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作罢。
正当此时,平日鲜少有人来的来佳院突然传来阵阵嘈杂的碎碎言语,外面五六个婆子点着灯快速朝里屋走来。
见这些人来势汹汹,赵衿衿突然心中一颤,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人,朝领头的秦娘子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娘子带着庄妈妈上前,两人朝着赵衿衿极度敷衍地行了个礼。
秦娘子面露高傲,挤眉弄眼道:“大姑娘,奴婢们本意也不想这么晚来叨扰您,实则是我们院催得紧,此事又和您身边的霏微姑娘有关,这才赶在大姑娘睡下之前带着奴婢们来这一趟。”
庄妈妈看着秦娘子的眼神,瞬间领了意从袖中取出一支梅花银簪和一只白玉手镯。
赵衿衿和霏微看着这些物件,都是不解此意。
秦娘子继续道:“前日我们姨娘一只白玉手镯突然寻不到了,昨日二姑娘又道丢了支梅花银簪,兰泽院奴婢们苦寻无果。”
“姨娘想着会不会是别的院子里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鬼迷心窍,便吩咐奴婢挨个屋里搜查,没曾想方才在霏微姑娘屋内的衣褥里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