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汴京城西,洪福茶社。
后厅内。
洪福茶社东家、辽人细作首领洪福面带笑容,激动地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要发财了!要发财了!要发大财了!”
一刻钟前。
他从线人口中得知,汴京城内的茶商皆在囤积建茶。
大宋之茶,分为三等。
最差为散茶。
即简单翻炒后的茶叶,乃百姓的口粮茶。
次之为片茶。
即精选茶芽,通过蒸、焙、封等工艺做出的茶。
最好为腊茶。
即挑选最好茶芽,蒸后碾作膏状,压成茶饼的精品片茶。
建茶,就是建州所产的腊茶,乃是当下全宋最顶级的腊茶。
比如:龙园、胜雪、小龙团等名茶,皆是建茶。
一饼建茶可售四十贯。
唯有豪贵之家才有能力消费。
洪福来汴京已三年有余,除了搜集情报外,他最喜欢做的就是钻研茶道,研究茶生意。
受到大宋商贸的影响,他不觉得自己是个细作,而是一名茶商。
由于他身份特殊,不宜过于招摇。
这两年,他做的都是茶叶倒买倒卖的生意。
有赚有赔,乐此不疲。
茶商囤建茶,意味着建茶要涨价。
依照往年惯例,此时囤茶,待迎来年关前送礼期,茶价将大涨,便能大赚一笔。
无钱生钱慢,有钱生钱快。
辽国朝廷给予他的情报经费,他大多都用在了买卖上,以公钱为本,赚取私钱。
就在这时。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
“东家,你找我?”
洪福道:“速速将我们剩余的钱都拿出来,大量收购建茶,能买多少便买多少!”
“东家,咱们……咱们已经没钱了,钱已全砸在茶铺、茶叶上了!”
洪福除了拥有一个分销茶叶的茶社,今年还买下了两个商铺,装修成了茶铺。
老者接着道:“东家,咱们的使团下個月就来了,他们若查账,发现我们将情报经费大多都用在做买卖上,恐怕……恐怕……”
洪福瞪起眼睛。
“老海,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你不会做假账吗?”
“我……我……我……做假账是要被砍头的!”
洪福走到老海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海管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们奔波千里、冒着丧命的风险来到大宋,为了什么,除了为朝廷收集情报,我们还要为我们的下半生着想。”
“朝廷给我们的俸禄才多少,在汴京城根本不够花。若两三年后,我们返辽,找不到一个好差事,连个挣钱的门路都没有,如何生活?你如何养活你那四个儿子?”
“宋人的商贸环境比我们强太多了,只要有本钱,傻子都能赚钱,此次乃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必须要大赚一笔!”
“我还有一些私钱,回头给你,另外,拿我们的茶铺茶社去抵押,去寻钱主借贷,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多多益善!”
“东家,万万不可啊,私人借贷,利息太高了,万一茶价不涨,我们会血本无归的!”
“相信我,这次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洪福想了想,又道:“通知下去,使团到来之后,我们一致哭穷,称在汴京城搜寻情报,开销巨大,恳请朝廷增加情报费用,最好能翻一倍!”
“上面……上面会同意吗?”
“无论同不同意,我们都要哭穷,越哭穷,上面会觉得我们做的越好,越有可能增加情报费用,若称费用够用,那明年的费用一定会减少,上面不就是这个样子嘛!”
“你现在知晓,假账该如何做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海管家点了点头,然后便退下了。
洪福轻捋胡须,喃喃道:“老夫实乃商业奇才,只可惜我大辽没有宋人这般浓厚的商贸氛围,待赚够了钱,我便立马辞官,这种极易掉脑袋的事情,谁爱干谁干!”
……
相对于辽国细作团伙的经费充足。
西夏细作团伙的规模与财力,就要逊色许多。
西夏细作的大本营,位于汴京城南。
其主使者,外号梁老六,开了一家租赁牛马驴车的租赁行,名为梁老六租赁行。
西夏细作主要探查的是汴京奔往西北的商队路线与目的地。
他们对大宋的军事方略,地形地图并不感兴趣。
因为他们当下的终极目标,也不过是,大宋若有外乱或内患,他们趁其不备,可以大偷或大抢大宋一把。
西夏就是一个贼。
他们觉得能偷抢大宋几次,咬下大宋的几口肥肉,便能让本国的国力提升许多了。
至于与大宋全面开战,他们想都不敢想。
对付梁老六租赁行就简单多了。
只需要将价格压下来,让梁老六租赁行无生意可做或者赔本做生意即可。
依照曹佾当下的影响力。
一个月内让梁老六租赁行倒闭,简直是易如反掌。
……
三日后,一座茶楼中。
曹佾悠闲地喝着茶,一名中年商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东家,两条鱼都已经上钩了,且还有惊喜!”
“洪福茶社借贷买茶,并抵押了他们所有的房产;梁老六租赁行生意惨淡,日日亏钱,不出一个月,这两家商铺都必将倒闭!”
“至于名单上的其他商家,规模甚小,让他们赔本营业,一个月内干黄,也不在话下。”
“好,非常好,就这样做,谨慎一些,莫让他们发现是咱们所为。”
“是,东家!”
曹佾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苏良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并不难。
他好奇的是,待这些人的生意都垮了后,苏良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若只是干垮他们,此事根本算不上军功,并且依照苏良的身份,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后面一定还有大动作,曹佾对此甚是期待。
……
眨眼间,就到了十二月。
即皇祐五年的最后一个月,腊月。
今年尤其冷,仅仅十一月便下了五场大雪。
十二月初一。
不到午时,大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大雪如鹅毛,厚且密,但仍掩盖不住汴京城的热闹。
一些州府的富人有全家来汴京城过新年的偏好,很多商人也会在年尾,留在汴京城过年。
这使得汴京城人数激增。
即使雪下的很大,各种餐馆客栈仍然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午后,谏院。
苏良正在屋内翻阅公文。
一名吏员快步走过来,道:“苏司谏,西北范相公奏疏,抄送谏院。”
范仲淹每隔一个月都要向朝廷汇报一次西北的练兵情况。
变法司每一位官员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抄送版。
苏良打开奏疏一看,顿时乐了,忍不住道:“这……这也能打起来?”
奏疏上言——
今年西夏使宋贺正旦的使团与吐蕃诸部中的唃厮啰部落使团在大宋秦州相遇,双方大打出手。
西夏使团,伤十二人,死七人;唃厮啰部落伤十人,死三人。
若不是秦州驻军及时阻拦,恐怕伤亡更大。
双方打斗的原因是:年初之时,西夏人在唃厮啰部落的地盘牧马引起过冲突,双方使团意外相遇后,因此事发生口角,然后就打斗起来。
自唐崩后,吐蕃四分五裂,内斗不断,形成了一个个部落。
而其中一个部落,外称青唐吐蕃。
也叫做唃厮啰部落。
唃厮啰为部落首领,其主张附宋抗夏,与大宋关系甚好。
赵祯曾多次赐封他并给予此部落物质,唃厮啰现为保顺军节度使兼邈川大首领。
唃厮啰所处的位置,令西夏非常难受。
西夏的开国之君李元昊当年曾亲征唃厮啰,可惜损失惨重。
后来西夏改变策略开始安抚唃厮啰,主动示好,但唃厮啰深受宋恩,且与西夏人一直都有冲突,双方关系一直都很恶劣,小打小闹不断。
此事,对苏良布局已久的熙河之策,甚有益处。
他自然高兴。
当下,西夏使团和唃厮啰各走一路,且有大宋禁军随行,不可能再打起来。
范仲淹上此奏疏。
乃是希望鸿胪寺提前做好安排,以防双方在汴京城再打起来,造成误伤。
……
十二月初五,午后,汴京城西,洪福茶社。
后厅内。
洪福皱着眉头,来回踱步,看上去甚是焦躁。
“怎么会降价呢?依照往年惯例,腊月一到,建茶的价格不就应该飞涨了吗?”洪福喃喃道。
这时。
洪福茶社管家兼记账人海老头,快步走了过来。
“东家,找到原因了!这两日,有多名江南商人入汴京,带来了大量建茶,恐怕今年年关,建茶价格不会飞涨了,我们快抛售吧,不然价格大概率还会降,卖的越晚,赔的越多!”
“什么?往年都没有江南商人,今年怎么来了江南的商人?”
“估计……估计……大家都想着腊月的汴京,建茶会涨价,故而都开始囤,人人都囤,再加上今年江南茶田大丰收,导致供过于求,价格便上不去了!”
洪福的双腿微微颤抖。
“茶社还有多少钱?”
“全买建茶了,当下的余钱仅能维持日常吃喝。”
“咱们借贷的钱,何时到期?”
“本月十日到十三日,会陆续到期。”
“这么快就到期了?”
“利息太高,咱们的抵押物价值有限,我便只借了二十日!”
洪福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如果今日将咱们手里的建茶全部售出,我们亏损多少?”
“逾五万贯,并且现在的建茶并不好卖,我们若是违期,还有罚息,罚息甚重。这次,我们……我们亏大了。并且使团十五日便抵汴京城了,我们该如何交待,此次使团的正副使乃是始平节度使耶律祁和崇禄卿周白,这二人早就对我们不满,恐怕是难以糊弄过去啊!”
洪福一时头大,想了想后,道:“伱去与钱主(即债主)讲,让他们再宽限数日,然后咱们一边售卖茶叶,一边再寻其他钱主借贷,先悄悄将这个窟窿补住,切记,绝不可将事情闹大!”
“只要熬到使团离开汴京城即可。”
“在这期间,我会向使团再申请一笔费用,若能成,这一关我们便能熬过去,若熬不过去,咱们再想其他的办法。让叶,不然咱们全掉脑袋!”
“嗯嗯,明白。”海管家点头道。
现在的他,与洪福同坐一条船,想要下船已经不可能了。
……
这日,黄昏,放衙时。
苏良刚出谏院没多久,曹国舅曹佾便钻进了他的马车。
“景明,茶叶价格已降,今年绝对是涨不上来了。洪福茶社的抵押借贷也将在十日到十三日陆续到期,现在的他们手里全是茶且很难售出,根本没有能力偿还,恐怕低价售卖茶铺和茶社也不足以还钱。”
“西夏细作那边,本就不会做生意,他们的租赁行最多再熬两日,也就黄了,至于东瀛、高丽等国的细作,凡有商铺者,买卖都差到了极点,咱们何时收网?”
苏良想了想。
“辽国使团将于十五日入京,你在十四日让钱人们去催债,闹一番后便报官,自有开封府和皇城司出来配合你们,接下来的事情,你就无须再管了!”
“我要借此事,让这些他国细作,全都变成笼中鸟!”
“景明,我们如此做,辽国、西夏恐怕也会如此对付我们的暗探,不会最后闹到无法收拾,导致我们的暗探也丢了性命吧!”
苏良摇了摇头。
“不会,反而会让我们暗探的日子过得更舒坦一些,你就瞧好吧!”
曹佾虽然还是没能明白为何就能让大宋的暗探过得更舒服。
但他相信苏良的话。
……
腊月十四日,午后。
八名钱主堵在了洪福茶社的大门,并且还带了三十多名仆从。
“还钱!还钱!还钱!”
声音甚是洪亮,不多时便引得诸多百姓围观。
茶社管家老海快步走出,连忙道“诸位,行行好,能否再宽限数日,罚息我认,待年后一定给诸位清账!”
“老海,你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洪福茶社的钱全砸在茶叶上了,而今建茶价格未涨,你们根本就没钱,现在你们的商铺卖掉,恐怕都不够还我们的钱!待年后,你们跑了怎么办?”
“还钱!还钱!还钱!”仆从们大声喊着。
周边的围观者越来越多。
明日汴京的民间小报上,头版头条必然是洪福茶社。
老海攥着拳头,心中甚是气恼。
他乃是军人出身,若不是担心暴露身份将事情闹大,他可能就要动手了。
而这时,洪福甚是气恼地从里面走出,高声道:“喊什么喊,老子就是没钱,有种你们就闯进来,该搬就搬,该砸就炸,实在不行,打我一顿!”
洪福生意失败,已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听到此话,一名钱主道:“我们去报官!我们去报官!”
说罢。
一名钱主领着数名仆从便走了,而其他人依旧堵在门口,防止洪福和老海逃走。
这时。
洪福走到老海身边,低声道:“东西都弄出去了吧!”
老海点了点头。
洪福所为的东西,便是他们收集的情报。
当下去开封府,他们最多是老赖,若被发现了情报,那就是砍头之罪了。
他们殊不知,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皇城司的眼睛下。
约一刻钟后。
开封府来人,将洪福茶社的所有人都带走了,门上也贴上了封条。
不远处。
苏良和勾当皇城司公事熊冲站在一起。
“熊公事,该皇城司出马了,务必要将城内的所有辽国细作和情报证据全都找到,然后,明日待辽国使团进京,我们便能演一出好戏了!”
“下官遵命!”熊冲拱手道。
……
腊月十五日,近午时。
辽国使团,一百余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汴京城。
辽国使团正使、始平节度使耶律祁和副使、崇禄卿周白,坐在马上,在鸿胪寺官吏的引领下,面无表情地朝着都亭驿行去。
曾经,使宋贺正旦乃是个美差,辽官争抢着前往。
但现在,随着大宋的强盛外加使宋之辽臣总会出现问题,返宋后,无一不被降职。
耶律祁和周白领到这个差事,都不是很高兴。
一路上,见过世面的汴京百姓对他们也不是很欢迎,甚至还有人喊着:收复燕云,收复汉唐故土!
很快。
使团便来到了都亭驿前,距离前方的迎接处不足二百米。
而这时。
副使周白抬头朝着远处一看,不由得兴奋道:“耶律兄,你快往前看!”
主使耶律祁抬头朝前一看,也有些发愣。
“宋之首相文彦博,知开封府包拯,还有他们的官家宠臣苏良,竟……竟都来迎接我们了,这……这阵仗有些大啊!”
依照往年惯例,最多一个副相带着鸿胪寺一众官员迎接即可。
而今除了鸿胪寺官员外,大宋首相亲迎,外加辽人最倾佩的两名士大夫包拯和苏良也来迎接,这让耶律祁和周白甚有面子。
耶律祁顿时露出笑脸。
“南朝以此番规格迎接,说明想与我大辽搞好关系,咱们仅凭这次迎接的规格,便算为咱大辽长脸了,回去后,必然受赏!必然受赏啊!”
“耶律兄,咱矜持一些,矜持一些,莫让他们小瞧了!”
当即,二人挺起胸膛,在抵达都亭驿大门前时,翻身下马,朝着文彦博等人走了过来。
这时。
鸿胪寺寺卿左有鼎率先走出,笑吟吟地说道:“耶律特使,周副使,欢迎来到我大宋汴京城!”
耶律祁和周白有些意外。
明明首相文彦博就站在一旁,左有鼎率先伸手,俨然有违礼制。
这时。
文彦博、包拯、苏良三人走了过来。
耶律祁笑着道:“文相、包学士、苏御史,没想到你们竟然也来接我们了,宋辽乃是兄弟之国,无须那么客气,无须那么客气!”
文彦博淡淡一笑。
“耶律特使,你可能误会了,本相来此并非迎接贵使团,而是最近开封府出了一件案子,需要二位配合,本相恐怕包学士请不动二位,便亲自来了。”
“案子?什么案子?”耶律祁疑惑道。
一旁,包拯面无表情地说道:“城内有一洪福茶社,茶馆东家洪福近日借贷囤茶欲卖高价,然未果,被钱主所告,开封府在调查中,发现其中竟有辽人,且还有一些情报,麻烦二位特使移步开封府,认一认!”
“当然,使团舟车劳顿,二位可先入馆歇息片刻,而后再去,不知可否?”
这一刻。
耶律祁和周白的心中仿佛有无数匹马奔腾而过。
当他们听到“洪福茶社”四字后,便知晓出事了。
若今日只有包拯在,他们还能找个借口,称包拯无礼,拒不执行,然后拖延时间,寻求解决之策。
但文彦博几乎能代替大宋官家,他们若敢言不去,那就是他们失礼了,甚至文彦博能强制将他们送到开封府。
当下的大宋,强硬得很。
文彦博笑着道:“若是个误会,本相一定亲自设宴,让包学士与景明作陪,为二位压压惊!”
耶律祁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没问题,我们该配合就配合,待将随行物品放入室内,换件衣服,我们便去开封府,如何?”
“可以,可以!”
……
片刻后,都亭驿内。
耶律祁无比愤怒地说道:“这个崔福真是个废物,收集情报收集的都是无用情报,现在还因做买卖不给钱,让抓进了开封府,还让我们丢人,我……我恨不得立即杀了他!”
崔福即洪福。
他喜欢洪福齐天这个词语,便化名为洪福,字齐天。
周白想了想,道:“待到了开封府,我们见招拆招,若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绝对不承认他们是咱大辽的探子。此外,大宋也有探子在我们国都,我们可以此置换,尽量将此事压下去,若闹得尽人皆知,咱们的仕途就全完了!”
“嗯嗯。”耶律祁认可地点了点头。
二人殊不知,苏良还挖了一个更大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