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蒙蒙亮。
数百名书生士子们便来到了国子监门前,两旁还有围观的百姓,以及多名民间小报的撰写人。
此刻。
国子监门前已搭建好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棚内放置着一排桌椅,自然是为欧阳修、苏良、王安石三人所设。
不多时。
欧阳修、苏良、王安石三人便身穿官服来到了棚内。
十余名开封府衙役站在两旁,充当护卫。
与此同时。
欧阳修胸膛一挺,面无表情地说道:“诸位对朝廷新策有何异议,可尽数道来!”
这时。
他环顾四周,当看到包拯、欧阳修、王安石都是冷着脸色,不由得明白了。
官威有些过大了。
包拯环顾一圈后,也站在了棚前。
龙图阁大学士、知开封府包拯也来了。
而刚才,苏良也是面无表情。
尤其是包拯朝着这里一站,似乎在说:谁的言论过于激愤,直接抓到开封府。
就在包拯站定的那一刻,只听得“咚咚咚”一阵声响,棚前的书生士子以及围观群众都退后了数步。
其实仅限于群体行动。
为了苏良三人的安全,包拯决定亲自来查看一番。
这种场合让某个人站出来数落朝廷的不是。
苏良一愣。
书生士子们是被这番气势吓住了!
他站在这里,让书生士子们感觉如同来到了开封府大堂,且自己还是被告。
书生士子们无人上前,且很多人都低下了脑袋。
大宋的书生士子们看似很嚣张强硬。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有胆者寥寥。
包拯不怒自威,气场太强。
顿时。
苏良站起身,露出一抹笑容,然后走到包拯面前,与其耳语了几句。
包拯当即会意,向一名衙役交待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不得不说,包拯在与不在,影响甚大。
在包拯离开后,很多人的神情明显都放松了下来。
苏良笑着道:“诸位,我朝向来讲究言论自由,今日,大家可畅所欲言,只要不涉及栽赃污蔑粗鄙之语,皆不会有罪,我们也不会仗着职权之利,将发言犀利者抓起来。”
顿时,欧阳修和王安石也露出了笑脸。
欧阳修也道:“今日我们就是来了解大家内心想法的,大家可直抒己见,任何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这时。
一名青年书生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三位官人,我并不反对官学取士与科举取士并存,但却强烈反对在贡举考试中废除诗赋。”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赋并非文人应和的无用之物,实乃为官者必须要掌握的能力。”
“当下我朝文风,以策论为主,诗赋本就沦为了小道,与盛唐相比,更是有云泥之别。”
“而今一旦废除诗赋,天下读书人吟诗作赋者必将更少,此举不是败坏文风吗?”
“我朝还如何能出现如李杜这般的大诗人,李杜难道不是官,难道不是靠着诗赋留名后世吗?难道杜工部那句‘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说的不对吗?在贡举中废除诗赋,简直就是数典忘祖,我们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至于朝廷所言的,令擅长诗赋者参加特科考试,能有几人可通过?我实在不能理解废除诗赋的决定,请三位官人给一个解释!”
“给一个解释!”
后面的书生士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听到这個问题,苏良三人都是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
当时君臣在垂拱殿已讨论过,欧阳修的回答令所有人都深深折服。
苏良与王安石都看向欧阳修。
旋即,欧阳修站起身来,走到众书生士子的面前。
“列位,废除诗赋,只留策论,乃是我欧阳修所提。老夫之所以这样提,缘由有二。”
“其一,诗赋不能治国,仅擅诗赋者难以成为治国良臣。以老夫举例,论诗赋,老夫不惧任何人,但论治国之才,老夫不如范相公,不如富相公,不如苏景明,不如王介甫。”
这时。
一名书生高声道:“欧阳学士,那……李太白和杜工部,就是靠着诗赋拜谒朝中官员才走上仕途的,这不是恰好能证明诗赋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能为官吗?”
欧阳修笑着摇了摇头。
“李太白生于商贾之家,当时无资格参加科举,故而靠诗赋投石问路,博得名声,堪堪谋取了一个闲职;杜工部乃是因当时的‘野无遗贤’,屡考不中,最后凭诗赋被官员举荐,谋得一个左拾遗!”
“但是,我朝科举兴盛,商贾子弟亦能参加科举,更不会出现野无遗贤的悲剧,根本不需要拿诗赋寻仕途前程!”
“另外,正如老夫刚才所言,诗赋不能治国,杜工部生平写了一千多首诗,至少一半为忧国忧民之作,他能让衰落的唐朝恢复到盛唐之风吗?并没有!”
“今日,我欧阳修在此说句狂妄不敬的话语,李太白与杜工部在诗赋之道上有经天纬地之才,然却非治国良才,二人做官,可谓做得是一塌糊涂!”
此话说得
诗赋对兴国安邦、打造盛世,确实是作用寥寥。
这时。
又有一名书生反驳道:“欧阳学士,你就是因诗赋而仕途通达的最大获利者。现在你功成名就,反而看不起诗赋了。依照你这种想法,诗赋就应该越来越衰落,彻底成为勾栏瓦肆的应景唱和之作吗?孔圣人可不是这样说的。当下,我们应振兴诗赋。诗赋若衰落,将是所有文人的悲哀,而你,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此话有点狠。
直接将欧阳修定义为了历史的罪人。
欧阳修依然面带微笑,缓了缓后,道:“诸位,恰恰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诗赋之道兴盛,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理由。”
“诗赋能记录一名撰写诗赋者的生活,能表现他不同时间段的喜怒哀乐,能展现友情、亲情、夫妻之情……”
“对一名读书人而言,若身死之后,能有几首诗赋留世,引得后人背诵,那将是其最大的骄傲,比封王拜相更令人向往!”
“老夫主张将诗赋从贡举考试中废除,实乃是想让诗赋能更加繁荣地发展!”
“诸位,近些年,难道你们没有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将诗赋当作入仕或扬名的工具,老夫一年来收到的拜谒之诗,便有上千首。我对这些诗的评价是:未发于心,徒耗笔墨。”
“一些人写诗作赋,皆为名利,不是表现自己品行高洁,便是凸现自己的拳拳爱国之心。老夫不喜欢这些自夸之语,更不愿让诗赋之风变得如此功利……”
“老夫希望我们的诗赋能够百花齐放,希望能够涌现出如李杜那般的大诗人,将诗赋当作谋求仕途的手段,只会毁了诗赋!”
“在老夫心中,诗赋乃形而上者,超乎道,超乎科举,超乎策论,其虽于治国无用,但于我们自身有大裨益也。”
……
欧阳修讲完后,眼眶已经湿润。
不爱诗赋、不懂诗赋者根本难以理解这种感受。
“说得好!”
有书生忍不住高声道。
人群中。
数名嗜诗赋如命的读书人,眼泪汪汪。
欧阳修的解释,让他们瞬间清醒,一下子通晓了诗赋的真正价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