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三日而敛,之后便可择吉日下葬。
苏良虽是假死。
但所有的流程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灵堂、缟衣、棺材、纸钱……
不过包拯以查案为由,当下禁止任何人祭拜。
此理由只能延续七日。
若七日后,夏竦仍未自证清白,找到凶手。
那将会出现:欧阳修灵柩前痛哭作悼词、柳七先生悲伤过度竟无语凝噎、景明社众小娘子泪洒灵堂诉衷情等多种吊唁场景。
……
而此刻。
夏竦宅院,前厅内。
包拯与唐介二人,面色阴沉地望着夏竦。
夏竦一脸郁闷。
这虽是例行问话,但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审判。
从眼神就能看出。
包拯与唐介并不相信他的人品。
“包学士、唐中丞,老夫虽与景明有些政见不合,但也不会卑鄙到让人传谣言侮辱他的家人,更不会雇凶杀人栽赃他,景明定然是误会我了,他以为是老夫做的,但并不是。他这些日子招惹的官员甚多,有能力,有动机做这些事情的官员并不少,建议你们去查一查其他人……”
夏竦解释了近一刻钟后,包拯面无表情地问道:“夏枢相,你可能自证清白?”
“我……我不认识那个‘杀手苟二爷,此外,在我手下的兵多了,像这种退伍后又去做坏事的也不是没有,怎……怎能全算在老夫身上,我真是太冤枉了!”
“我相信景明!”一旁的唐介,突然一脸认真地开口道。
听到此话,夏竦便知自己是白解释了。
二人必是笃定自己是陷害苏良的主谋。
包拯正色道:“夏枢相,今日我们便问到这里,你最好别骗我们。此外,伱若不能自证清白,咱们就一直耗下去,即使耗三年五载,我们也有的是力气,本官绝对不会让此案成为悬案的。”
说罢,包拯与唐介便离开了。
“砰!”
夏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椅。
“当年,老夫陷害别人时没有被怀疑,如今不干这种事情了,却被所有人怀疑了,苏良,你真是老夫的克星,死了都不放过我!”
夏竦心情郁闷。
心中思索着如何将此事的线索捅出来。
不但能证明自己无辜,还不会让官家和满朝官员认为自己是找的替罪羊。
想了片刻后,夏竦毫无头绪,又忍不住骂道:“老夫本就无辜,还要证明自己无辜,这都叫什么事儿,天下还有王法吗?”
骂完之后,夏竦再次思索起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
台谏官们的眼神,各个冷厉,欧阳修看到他更是一身的杀气。
夏竦很清楚。
此案若真不清不楚地成为悬案,那以后台谏官们必然会事事针对他,没罪名也能被弹劾的有罪名。
至于欧阳修。
甚至上朝时袖子中会藏块石头或匕首,找机会直接就要他的命了。
夏竦欲哭无泪,甚是惆怅。
……
苏良“身死”的第二日。
便有一群百姓在夏竦的宅院前辱骂起来。
周围守卫的开封府衙役,有驱赶之责,但他们总是待百姓骂痛快了,才会开始驱离。
辱骂的内容极为难听。
夏竦已无心听曲观舞,脑海里一直都是欧阳修奋笔疾书,写文章骂他的画面。
夏竦是个小肚鸡肠,且爱脸面。
当年,石介骂他奸邪,他嫉恨数年,甚至石介身死,他都要掘对方的坟。
可见夏竦有多在意自己的名声。
欧阳修一旦骂起来,那估计就更狠了。
夏竦精神压力甚大,饭食与美色都难以让他再有兴趣。
……
苏良“身死”的第四日。
夏竦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当即命人将“杀手苟二爷”的行踪放了出去。
苟二爷并未走远。
如今的他,正住在开封府府界汴河的一艘破渔船上。
他认为,当下的汴京城并无人认识他。
此外,他有了钱,自然想要享乐。
而天下最适合享乐的地方,自然是纸醉金迷的汴京城。
苟二爷殊不知,在他进入杀手这个行业时,便有人将他的画像、信息全都记录下来。
……
苏良“身死”的第六日,天刚蒙蒙亮。
一个年约四十五岁,身材矮小的瘸腿男人被抓进开封府。
此人,正是苟二爷。
当即,包拯便组织官吏审问起来。
包拯知开封府数年,当下有无数种办法可撬开这个杀手的嘴巴。
……
当日晚。
即苏良头七的前一晚。
欧阳修驾着一辆装满酒水的平板车,来到了苏宅,苏良的灵柩前。
此刻,灵柩前只有唐泽与唐宛眉。
而苏良则是在后院看孩子。
儿子苏子慕以为外面是在耍戏法,女儿苏沁一则只知道,饿了就哭,累了就睡。
灵柩前。
欧阳修手握一坛来自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将其缓缓倒在两只瓷碗中。
他先是倒在灵柩前一碗,然后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
“景明啊!是为兄不对,为兄没有及时来看望你,为兄知道,你在自缢前,一定是绝望了,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对朝堂绝望了,是为兄的错啊……”
欧阳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你的两个孩子受任何委屈的,另外,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弹劾夏竦,只要我还能拿得动笔,就不会停止写夏竦之错……”
……
就在欧阳修在灵柩前伤心欲绝地哭诉之时。
曹护一脸兴奋地从后门入苏宅,来到苏良面前。
苏良看曹护的脸色,便知有好消息传来,不由得问道:“可……可是找到真凶了?”
“杀手苟二爷被擒,并供出了幕后真凶,是……是馆阁待制马奉朝。”
“是他?”苏良有些意外。
这个马奉朝,正是前几日与欧阳修干仗的其中一名馆阁老臣。
当时,他只是个配角,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曹护接着说道:“因官员百日考成法,你断了他擢升直学士的机会。此外新法还使得他丢了田地、店铺,损失了多个进项。他怀恨在心,一开始只是想着传谣言,使得你贬谪外放,后来祁三郎要加钱,他便一怒之下,雇凶杀人,随后便有了接下来的事情,当下,马奉朝已被关押在开封府……”
苏良点了点头,又问道:“是如何找到杀手苟二爷的?”
“夏枢相的人给出的线索,包学士还专门去感谢了夏枢相,然后夏枢相不断解释他不是幕后主使。”
苏良长呼一口气:“还好赌对了,夏枢相果然厉害,我定要备一份厚礼去感谢他!”
“哈哈……”曹护忍不住笑了。
夏竦若知这一切都是苏良的“假死计”,只为坑他,估计要被气死。
就在这时。
吉叔慌里慌张地走过来,道:“官人,不好了,不好了!”
“欧阳学士喝多了,悲伤过度,非要拉开你的灵柩,今晚欲与你同柩而眠,开封府的衙役都快拉不住了!”
苏良的心中涌出一抹感动。
欧阳修指着夏竦的鼻子称要弹劾夏竦到死,要写文章骂夏竦一辈子的事情,苏良是知晓的。
当朝,无脑力挺苏良想法的,便是欧阳修。
再加上后者也被冤枉过,故而情绪过激,甚是悲愤。
当即,苏良就奔向了前厅。
一眼便看到了两只手已经扒上棺材的欧阳修,醉酒后,他力气甚大,四五个衙役都有些拦不住他。
衙役看到苏良出现,都吓了一跳,他们并不清楚苏良未亡。
“我没有死!将这些玩意都撤了吧!”
唐介和唐宛眉都长呼一口气,演悲伤实在是太累了。
衙役们愣了好一会儿后,开始撤灵堂。
此时的欧阳修已完全醉了。
他看到苏良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景明,走,咱们再饮数杯。”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照着一旁的曹护道:“先将欧阳学士送回家吧,当下我解释,他也听不明白。”
“好。”曹护点了点头。
……
翌日一大早。
祁三郎身死案的卷宗,便被送到了禁中与两府。
各项证据证明——
景明社成员的谣言、苏良之妻与祁三郎有染,民间小报大肆传播,皆是馆阁待制马奉朝所谋划。
祁三郎更是他雇凶杀之,与苏良、夏竦皆无干系。
与此同时。
苏良也开始呈递认错奏疏,至禁中、两府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
并在自家门前也贴出了认错书。
苏良在认错书中称:自己被栽赃陷害后,难以自救,故而以假死之策栽赃诬陷夏枢相,使得夏枢相为自证清白,全力寻找证据。
此事,苏良做得毕竟不是特别光明磊落。
故而他在认错书中,态度极为诚恳,有一大半文字都是在夸赞夏竦。
……
枢密院内。
当夏竦看到开封府呈递来的案宗时,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虽然他命属下提供线索被开封府发现,但包拯并不相信他是幕后真凶。
“苏景明,老夫也算让你沉冤得雪了,你若地下有知,应该足以欣慰了,真是可惜了,以你之才,若是与老夫联手,怎会英年早逝!”
当即,夏竦又哼起了小曲。
就在这时。
一名枢密院的属官快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朝着夏竦道:“夏枢相,苏良没死,苏良没死!”
夏竦瞪了对方一眼。
“少胡言,开封府都断言他没有了气息,今日都头七了,还能复活不成?”
那属官将手中文书递给了夏竦。
文书内容。
正是苏良亲笔写给夏竦的致歉信。
当夏竦看完致歉信的内容后,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木然了许久后,才缓缓走在后面的椅子前,坐了下去。
“他……他以假死栽赃老夫,让老夫为自证清白而还他清白,我……我……我是应该感激他如此看得上我,还是……还是要骂他让老夫晚节不保!”
苏良敢如此做。
一方面是相信夏竦的寻人断案能力。
另一方面是他认为夏竦就是凶手,且为自证清白会寻找替罪羊。
这两种可能都影响夏竦的名声。
论情报,夏竦比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厉害,那不是打官家的脸吗?
至于第二种可能。
此事结束后,民间不会传苏良仍有杀祁三郎的嫌疑,但一定会传他夏竦是馆阁待制马奉朝的靠山。
夏竦郁闷至极,苏良以假死将他算计了,且只算计了他。
“苏……良,老夫我……要……要……弄死你!”
一时间,夏竦气血翻涌,昏厥了过去。
……
很快。
苏良的多个认错书在各个衙门疯传,一些官员都看傻眼了。
以“死”栽赃夏枢相,让夏枢相为自证清白而还他清白。
此计策实在是奇。
而那些为苏良的死而悲伤的官员们看到此致歉书后,都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这就是苏景明,这就是苏景明,永远不走寻常路!”
汴京城内,百姓也是讨论激烈。
他们并不觉得此招有失君子风度,反而觉得乃是大智谋。
“苏景明实在是聪明啊,此假死计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竟能让自己的政敌不得不去为他的清白而查找线索,前所未有,前所未有啊!”
“苏景明也是被逼无奈啊!他若不能自证清白,恐怕仕途就要亡了,当时全朝堂一半的官员都在弹劾他,为了自保,此等手段已算是君子所为。”
“谣言猛于虎。这次差点儿就毁掉了未来的一位宰执之臣,以后说话还是要谨慎啊!”
……
而此刻,欧阳修从醉梦中醒来。
当他看到苏良写的致歉信,且从包拯那里了解到苏良确实为假死时,整个人都开心极了!
“破谣言,还是要数苏景明,当年我要能查到是谁写的《望江南》,也不至于当下依旧被骂,景明,实乃吾楷模也。”
一个时辰后。
苏良在各个衙门都露了露脸后,还牵着唐宛眉的手出现在州桥。
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高喊:苏御史,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这里面,不乏还有前几日辱骂他的人。
苏良想了想,喃喃道:“朝廷该是整治整治谣言了!”
随即,苏良携重礼来到了夏竦的府邸。
夏竦以染病之由,拒见苏良。
这在苏良的意料之中,这次也是他理亏,他将礼物放下后,便离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