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道:“石布桐闹市纵马案,交由大理寺与御史台复查,复查无误后,立即执行!”
张尧佐听到此话,身体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这意味着,赵祯赞同包拯的判罚,接下来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他强烈要求赵祯亲审。
就是想着赵祯能看在张美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宽大处理。
没想到,苏良一句话便抵得他说一番话。
随即。
赵祯看向张尧佐,道:“张判官,石布桐乃是你的外甥,虽不会连坐于你,但你也应知进退,莫让自己晚节不保!”
说罢,赵祯拂袖而去。
这一刻,赵祯完全没有考虑到张美人的情绪。
而张尧佐听到“晚节不保”四个字后,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这是他听赵祯说过的最狠话语。
欧阳修、包拯、唐介、苏良等人都露出笑脸,而今的官家越来越令他们期待了。
而一旁,陈执中和夏竦皆是面色阴沉。
特别是陈执中。
他本就是因“从龙之功”的旧情,一路青云直上。
但而今,官家不念“旧情”而重“新功”。
苏良因西北之功,当下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堪比他们这些相公,怎能令他不惧?
即使身为首相。
没有做出一番功绩来,他在朝堂上讲话依然是底气不足,生怕被像苏良这样的官员一下子撅回去。
他能明显感知到,自己的首相之位是越来越不稳了。
……
翌日。
宫内一条消息传来。
“张美人跋扈,禁足三日。”
此惩罚虽不重,但却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意义重大。
赵祯从来都未曾如此惩罚过张美人。
其如此做,显然是张美人过于干涉政事,过于替张尧佐说话,惹怒了赵祯。
苏良听到此消息后,甚是欢喜,口中喃喃道:跨过女人关的官家,距离圣君又近了一步。
随即。
苏良命人唤来两个卖冷饮子的摊贩。
将他们的荔枝膏水、杨梅渴水、蜜冰沙、杏酥饮、紫苏饮、乳真雪、甘豆汤等冷饮全买了下来。
请整个御史台的官吏们吃冷饮消暑。
……
三日后。
石布桐闹市纵马案,由御史台与大理寺复核完毕,宣告维持开封府原判。
张尧佐呈递奏疏认错。
苏良本以为他会提出致仕,毕竟也六十有二了,此时颐养天年,还不算晚节不保。
但他却称以后断查刑狱必将更加谨慎细致,且再次面对包拯时,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脸皮厚如城墙,似乎还盼着能入主中书。
……
七月二十三日,午后。
三司使王尧臣挺胸走入垂拱殿,向赵祯汇报了三个多月来裁兵之举为三司财政节省下来的开销。
赵祯大喜,当即便厚赏了三司的多名官员。
翌日一大早。
赵祯连下三道诏令。
其一,令所有台谏官在常朝时,于百官面前领诵《天禧诏书》,为期一个月。
其二,令御史中丞唐介兼管铨选考课。
其三,令谏院左司谏何郯同知京朝官考课。
这三道诏令一出,满朝官员皆惊。
苏良听到后,无比兴奋地说道:“官家吃到裁兵的甜头,看来准备动一动吏治了,不会大动,但也能令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哆嗦哆嗦了!”
《天禧诏书》乃是真宗皇帝在天禧年颁布的一份诏令。
这份诏令明确了台谏官的职责。
“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兼治狱案。”
因为这份诏令,才有了台谏合流。
才赋予了台谏官弹劾宰执甚至皇帝的实权,也令台谏官们有了更多兼任的职权。
包拯敢啐君王面,唐介敢拦龙辇谏君,韩琦能片纸落去四宰执,皆是此诏令赋予的权力。
这也让很多人都看到了台谏的价值,并发出了“大宋天下,元气在台谏”的感叹。
官家令台谏官们领读《天禧诏书》,意在为台谏增强监察天下之权。
唐介和何郯的两个兼职差遣,则是整顿吏治的具体表现。
考课决定着一名官员的仕途,是职事迁黜、官阶升降、俸禄增减的主要凭证。
往昔都是由中书主管一切事务,直接向赵祯汇报。
而今台谏官参与进去,又多了一个步骤,可见赵祯对朝廷选拔官员的重视。
赵祯知晓不能再像范富新政那般整顿吏治,故而便想让台谏官参与其中,慢慢整改。
此三道诏令意味着什么,百官尽皆清楚。
与此同时,各个地方的监察官员们也都纷纷活跃起来。
很多做事松松垮垮的士大夫官员,瞬间变得紧绷起来,生怕被抓到过错。
两府三司更是台谏监察的主要对象。
陈执中日日加班到深夜。
夏竦的文书写得令苏良都忍不住夸赞道:“夏枢相若非心不正、贪财好色、气量狭窄,好以私谋公,定能成一代贤相!”
整个大宋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着……
……
八月初一。
百家学院正式开始招收学员。
一般的学院招收学员都需交学费,但百家学院的学员,管吃管住还发月钱,待遇堪比基层官员。
一时引得许多民间手艺人心向往之。
百家学院对参加选拔者有最基本的两条要求。
其一,有寻常人不能比之的一技之长。
其二,有利众人之用。
比如,一个人一顿饭能吃三十个馒头或将双脚挂在脖子上。
百家学院肯定不招。
因为其对他人无用,且这也不是能够教授出来的技能。
由于百家学院招收的乃是百家之才,挑选较为复杂,非是靠一篇文章或一个物品便能挑选出来的。
故而设置了三次选拔,初选、复选和终选。
初选,意在将所有鱼目混珠的人淘汰。
复选,则是优中选优,着重强调技艺的利众性。
终选,则是由百家学院的夫子们最终裁定,他们具有绝对的权威。
当然,一些夫子们已经物色了一些好苗子,这些人没有任何意外的都会被选上。
百家学院较为偏远。
曹佾在苏良的影响下,发扬着“该省就省,该就”的精神,将初选、复选招生处设在汴京城外的一片荒地上。
他命人搭建了一排以木头和茅草为主体的大棚,摆放了十几条桌椅板凳,外加上培训好的上百位招生者,周边设置上茶棚。
便是招生处的全部了。
远远望去,这个招生处就像是某个山寨在招剪径之徒。
但由于福利颇厚,引得无数人竞相赶来,还有人是专门驱车来到这里看热闹的。
毕竟是首日招生,苏良在午后放衙后便赶了过去。
与之同行的还有喜欢看热闹的欧阳修。
……
此刻,太阳西斜,微风阵阵。
甚是凉爽。
招生之处热闹非凡,足足围了有上千人。
苏良和欧阳修走在人群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不多时,二人都笑了。
有擅长蹴鞠者,秀白打之技;有长于写艳曲者,现场深情吟唱;有胸口碎大石者,当场展现强硬外功;还有弄虫蚁者、舞刀枪者、甚至还有两对女相扑都来了。
比桑家瓦子都要热闹。
一言以蔽之:群魔乱舞。
这一点儿,其实早在苏良的意料之中。
虽说高手在民间,但民间高手的许多技艺都是粗糙的。
甚至可以说任何伟大的发明或创造,在最初阶段都是粗糙而难登大雅之堂的。
不过有些潜力十足,可以重点培养。
当然。
苏良也见到一些靠谱的。
比如一名冶炼锻造的铁匠,其锻造的菜刀便甚是锋利;还有一名木匠的榫卯技艺,堪称一绝。
不远处。
曹佾忙着写写画画,看其表情便知其尤为忙碌,苏良和欧阳修便没有去打扰。
就在这时。
前方一名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突然拿下后背的书箱,砸在一名招生者的身上,直接将其砸倒在地。
随即。
那名长衫男子高声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本公子我熟读圣贤书,若不是为了贴补家用,怎会来到此处,试问一句,这里何人能如我这般五年便写了千首诗,这还不算一技之长,这还不能为众所用吗?”
“伱……你……你翻开我的诗集只看一眼,便要淘汰我,真是不知何为学问?”
“刚才,我……我看到一个锻造菜刀者竟然通过了初试,你们是瞎眼了吗?”
……
长衫男子高声骂道,一时间将很多人都吸引了过去。
这时,主事者曹佾走了过去。
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这位公子,你若觉得你学识过人,建议你去国子监试一试。”
此话一下子便撩起了那长衫男子的火气。
“百家学院焉能与国子监相比!我堂堂一个读书人,与这些天桥卖艺的,乡下种地的相竞争,你们难道就不知选谁吗?唯有选我,才能令百家学院有书院之气,不然你们招这么一群白丁,能成何事?”
听到此话,曹佾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优越感,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种人,放在茅厕当块石头,老子都嫌你碍眼!”
“你……你……你竟然敢说出‘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类诋毁天下读书人的话语,我……我要……要让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反对百家学院!”
不远处。
欧阳修眼前一亮,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句啊,但此话不该由曹国舅来讲!”
曹家乃是武将,说出此话,极易引起文武官员对立。
苏良微微皱眉。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是苏良在一次酒醉之时说出嘴的,没想到曹佾竟然记住了。
曹佾知晓自己所言不妥,当即捡起长衫男子的的书箱,递过去说道:“你赶紧走吧,我百家学院不要你这类人!”
长衫男子得理不饶人。
他并不知站在他面前的乃是曹国舅,其高喊道:“我要找苏景明,我要让他看一看,他手下的人就是这样侮辱读书人呢,他就不是读书人吗……”
长衫男子扯着嗓子,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
就在曹佾准备命人将其架走时,苏良与欧阳修大步走了过来。
“我便是苏良,你有话就与我说,莫在这里大喊大叫!”
曹佾见到苏良与欧阳修,不由得大喜,朝着二人点了点头。
那长衫男子见来者乃是当下朝廷最火的御史苏良,不由得瞬间没了刚才那种嚣张气焰。
一下子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苏御史,你……你的这个属下,他……他出言不逊,竟然声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对我们读书人最大的侮辱,你一定要惩罚他!”
这时,人群中突然喊道:“那位是曹国舅,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长衫男子听到此话,先是一愣,而后又补充道:“曹……曹家皆是武将,说出此话更是在诋毁天下所有的书生,理应立即道歉。”
苏良打量着他。
“我认为此言并无差错,你觉得自己有用吗?”
长衫男子立即拿出他的诗集,道:“苏御史,这是我的诗集,五年写千首,勤勉程度堪比杜工部、白乐天,难道这还不算一技之长吗?我愿为百家学院出一份力,你收下我吧!”
苏良接过诗集,翻了几页后,摇头道:“皆是无病呻吟之作,我百家学院若收下你这种人,岂不是砸了招牌?你走吧,别让我看到你,读书人可以无才,但不能没骨气!”
“你……你……你根本就不懂诗词,天下谁人不知你苏御史从未写过诗词,我在诗词中的造诣,你根本看不明白!”
长衫男子瞪着眼睛,声音非常大。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乐了,将诗集递给一旁的欧阳修。
欧阳修翻阅数页后,一脸平静地说道:“全是狗屎,真是污了这些好纸张!”
“你……你……你……你也根本不懂诗词,你们百家学院这些人,只会招那些勾栏瓦舍上不得台面的杂耍人,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长衫男子对自己的诗作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这时,苏良笑着看向这个跳梁小丑,道:“他叫欧阳修。”
这一刻,长衫男子傻眼了。
其提起书箱,拔腿就跑,很快便消失在了远处。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欢笑声,再不懂诗者,也不敢称欧阳修不懂诗。
明日起,恢复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