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
天气愈加凉爽,尤为适合登高望远。
苏良自知近日风头太盛,且被一群读书人在背后辱骂,不由得低调了许多。
正常点卯,卡点放衙。
休沐之日,便带着家人去郊游,看山看水,泛舟湖上,日子过得甚是悠哉。
此外,苏宅又添了两人。
一位名为吉叔,一位名为吉婶,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
前者任苏家的管家兼马夫,后者则为厨娘,与桃儿一起做一些杂事。
吉叔吉婶乃是以前的刘嫂推荐的。
这对夫妻的老家在蔡州,子女已成家,但生活较为拮据,二人便来汴京城当起了佣人。
吃住在主家,年底或年后才会回一趟家。
他们的前任主家乃是一名商人,因搬家到江南才辞退了二人。
此二人,一看便是勤快的老实人,相处几日后,苏良和唐宛眉都甚是满意。
……
九月二十九日,近黄昏。
苏良离开御史台,走在回家的路上。
苏宅距离御史台大约有五六里路,若不是特殊天气,苏良一般都会选择步行回家。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特别是作为台谏官,经常论辩,没一个好身体着实不行。
苏良经常锻炼身体。
甚至有时会和老丈人唐泽练一练五禽戏。
苏良正走着。
不远处突然走来一群身穿襕衫的青年。
足足有二十余人,大多十七八岁,齐齐朝着苏良围了过来。
看样子,像是国子监的学生。
苏良淡淡一笑,并未惊慌,这些人定然是找自己论辩的。
很快,这群人将苏良围了起来。
“苏御史,我们乃是国子学、太学的学生,你呈《百家学疏》,令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小民亦可有资格入国子监,与我等相同待遇,到底是何用意?”一名学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然其话音刚落。
街头巡逻的皇城司和开封府的衙差便奔了过来。
汴京城的治安甚好。
大白天还是很少有人敢在街头聚众闹事的。
衙差识得苏良,也识得这群国子监的学生。
若是普通百姓围着苏良,他们早就持棍棒来斥责驱赶了。
但这些乃是国子监的学生,更何况还是国子生和太学生。
能成为国子生和太学生的几乎都是官员子弟,背后皆有靠山,衙差们并不敢以武力驱赶。
顿时。
数名衙差来到苏良身旁,将其围在其中。
一名书生道:“苏御史,我们并不是寻你打架的,今日只想让你道明为何要呈《百家学疏》侮辱我等?”
这时,周围街道的百姓也围了过来。
苏良拍了一下前面一位衙差的肩膀,笑着道:“无须护我,他们若敢动手,断送的乃是自己的仕途。”
此话声音不大,但却令学子们都心头一颤。
确实不能动手。
衙差们纷纷站到了一旁。
苏良笑着道:“来来来,咱们站在路边聊,莫挡了别人走路!”
当即,苏良与一群学子来到了路边。
衙差们站在苏良旁边,面色紧张。
一旦出现斗殴事件,他们都要挨棍子。
苏良看向众学子,朗声道:“《百家学疏》意在甄选各行各业之才,为朝廷所用,何时侮辱了你们?”
一名学子厉声道:“你欲令百家学入国子监,与我们等同待遇,还不算侮辱?”
“苏御史,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朝堂众相公皆反对此策,乃是众相公英明;官家未批准此奏疏,更是官家颇具远见。”
“而你,非但不改错,还仗着君恩,欲立私学。我等以为,你乃是以媚民之策,沽名钓誉,走仕途捷径!”
“今日,你必须要在街头向所有国子监的学子们道歉,不然我等绝不罢休,即使闹到官家那里,我们也占着理呢!”
……
“我……以媚民之策,沽名钓誉,走仕途捷径?”苏良无奈一笑。
这群学子学业不见有所成。
却将朝堂官员那套“给人扣帽子”的能耐学得炉火纯青。
苏良想了想,看向周围的学子。
“我本不愿与尔等论辩,然考虑到以后建立私学时,你们或许还会出来闹事,我便与你们论一论。”
“当下,我朝最厚待何等人?”苏良问道。
“自然是我们读书人!”一名学子仰着脑袋说道,颇为自豪。
苏良摇了摇头。
“非也。我朝厚待的乃是天下的士大夫官员,因为官员可帮官家治国,可令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朝廷真正厚待的是能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做出贡献的人!”
“当下的你们,是吗?显然还不够资格!”苏良环顾四周说道。
此话,众学子都无法反驳,因为苏良说的乃是实情。
“刚才有人说,令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小民入国子监,与国子生、太学生同等待遇乃是耻辱?”
“我想说,若有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百姓的待遇与你们等同,确实是耻辱。但这种耻辱不是那些市井百姓不配,而是你们不配!”
“能入国子监的市井百姓,皆是能为朝廷建功者!”
“你们仰赖父辈恩荫,在国子监享受着朝廷最好的资源,吃住全免,却还不如一名市井百姓为朝廷创造的价值大,难道不该感到耻辱吗?你们应该自降待遇,方算是有骨气的读书人!”
“你们可知,刻工毕昇的《活字印刷术》能为各个州府刊印报纸省下多少钱财?你们可知,十六岁的沈括凭借测算之力,预测出大河决堤,能够挽救多少百姓的性命?你们能做到吗?我朝不缺你们这种平庸的读书人,但却缺少如毕昇、沈括那样的奇才,许之以高俸高地位,理所应当!朝廷未做此事,我募资私学,有何不可!”
苏良的道理很简单。
谁能为百姓做出更多贡献,谁便能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而设立百家学的目的,便是培养如毕昇、沈括这样能对百姓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在苏良讲话的同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
还有一些小报的线人探子,已经开始手持毛笔记录起来。
“苏……苏景明,你莫诡言狡辩,百家学之人,只善于技,而我等研究的乃是治国大道,技远远小于道,其焉能与我等比较!”
“对,官家提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才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可以对那些匠人小民优待,但让与我等相同,乃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
“苏景明,你莫再狡辩,你的目的不过是媚民以求仕途,徒沽名钓誉耳,今日,你必须道歉!”
“道歉!道歉!道歉!”后面的学子也都纷纷大喊起来。
……
苏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欲与这些学子好好地讲道理,哪曾想这些人如此冥顽不灵。
那苏良便只能换一种讲法了。
当即,苏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朝前走了两步。
在苏良环顾四周的同时,学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苏良面色严肃,展现出来的杀气,令众学子感到甚是压抑。
他们对这位能在朝堂上展现“过肩摔”的台谏官,还是有些畏惧的。
苏良顿时提高了声音。
“今日,本官便说实话了!”
“就你们?还敢自诩为朝廷未来的栋梁?大宋若指望着你们这群废物,必有亡国之危!”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废物”二字,实在是太扎耳朵了。
更何况面向的对象还是这群自诩“天之骄子”的一群人。
一旁的衙差们都甚是紧张。
苏良此话,比骂这些学子的父母更令他们愤怒。
学子们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几乎要冲上来群殴苏良。
但他们一想到苏良那句“他们若敢动手,断送的乃是自己的仕途”又冷静了下来。
这时。
一个为首的书生怒不可遏地说道:“苏景明,我们当你是前辈,你竟敢如此侮辱我们,你……你……你口出脏话,妄为台谏官!”
“我侮辱你们?”
苏良大步走到众学子的中间,学子们纷纷后撤数步。
苏良敢揍他们,他们还真没胆量揍苏良。
“今日,我便告诉你们,为何我认为你们是废物!”
苏良环顾四周。
“此刻,你们这些人谁能写出一篇在街头书摊上能卖出钱的策论文章来,有没有?能卖五文钱,日卖二十份就行。”
苏良一下子揭开了这群人的软肋。
策论文章可是比艳词难写多了,而能在书摊上卖出去,就更难了。
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这份能力。
苏良又道:“本月,凡是没有喝过酒,或未去过勾栏,或未进过青楼赌场的,站出来!”
众学子纷纷低头。
若是在国子监,或许他们敢站出来,但这里是街头,若说谎被揭穿,这就彻底名声扫地了。
苏良接着道:“你们这群学子,搞不好学问,又贪图享乐,好高骛远,妄自尊大,自言是朝廷未来的柱石,还看不起为朝廷做贡献的人,你们有何资格,又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想着今日聚众将我侮辱一番,然后借此成名,但是你们没想到自己腹内空空,言之无物。我苏景明以你们为耻!”
……
苏景明这番话,一骂学子学识不足,二骂学子贪图享乐,三骂学子妄自尊大,四骂学子为博虚名。
字字如刀,刺在了这群学子们的心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苏御史,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乃是一名站在椅子上的中年人。
他拍了拍胸脯说道:“苏御史,我……我是保康门瓦子的掌柜,以后……以后绝对不接待这群人了,我……我也看不上他们!”
“我也看不上他们!”
“我也看不上他们!”
……
后面的百姓齐齐呼喊起来。
苏良不再理会这些学子,大步朝着家中走去。
国子监享乐之风盛行,苏良今日之言,希望能让一些人幡然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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