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政事堂。
副相吴育也开口道:“众御史齐聚政事堂,说明中书做事确有不当之处。然此事涉及后宫,我等做臣子的也应体谅官家难处。而今停诏不发,中书已尽全力,至于能不能撤诏,建议诸位也给官家一些时间去想一想。”
吴育对张尧佐擢升之事,也有些不满,但身为执宰,自然是以大局为主。
如今曹皇后、张美人、苗昭仪都怀有身孕,使得龙颜大悦。
他猜测,定是张美人使了美人计,令官家许下承诺。
官员们若齐齐反驳,实在有伤官家颜面。
一旁。
副相张方平又补充道:“大家都缓一缓吧!此事闹到政事堂也就算了,若在朝会上吵起来,官家颜面何存?”
此刻的唐介也细思起来。
他虽然耿介,但也并非莽夫。
他动员御史们齐聚政事堂,完全是被陈执中那句“补外不足争”的轻蔑话语给气到了。
这时,苏良走了出来。
“中丞,两位相公所言有理,既然是停诏不发,此事便先搁置吧!后宫若知咱们这样闹,没准儿也会再起风波,而今,后宫子嗣为重,张尧佐事为轻。”
苏良此话,唐介等人都听到心里了。
皇后再有两个多月便要临产。
若皇后产下一位龙子,那台谏官们便有足够的底气弹劾张尧佐。
即使他能坐在宣徽院南使的位置上,也能将其再拽下来。
唐介想了想,道:“那……那……此事便先搁置吧,二位相公,下官告退!”
说罢,御史们便都撤了。
连看都未曾看陈执中一眼。
陈执中一脸郁闷,他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他也是勤勤恳恳,为官家分忧,自认这个首相做得还算称职,没想到御史台是人人不服。
他恨。
恨自己没能以科举谋得进士出身,才引得众台谏轻视。
但他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是——
他不得台谏之心的最重要原因是:甘当官家臂膀,而非群臣领袖。
……
接下来的几日。
官员们都很有默契,不再提起此事。
那份擢升诏书就压在政事堂的桌子上。
至于会不会爆炸,目前可能就看曹皇后的肚子里是皇子还是公主了。
……
八月初十,休沐日。
苏良、唐泽、唐宛眉、苏子慕、桃儿一行人,来到了官家御赐的三进院。
所谓三进院。
入大门,是一进,有一排倒座房。
而后过影壁墙,入二门,则是西厢房、东厢房、正房、耳房。
中间的庭院甚大。
三进院,则是一排后罩房。
不愧是官家御赐的宅院,里面早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绿植、桌椅、小景,屋内陈列的字画、瓷器、屏风、摆件等,应有尽有。
完全可以直接入住。
苏良和唐宛眉商量的是在小院过完八月十五中秋节后,再搬过来。
毕竟那个小院里承载着二人的许多记忆。
至于搬家时,苏良并不打算惊动皇城司。
在大街上雇佣数名脚夫也就将此事做了,老院内的东西并不多。
当下,他正得圣心,无人会弹劾。
但若某天落了难,此事定然会成为一个被弹劾的由头。
此外,苏良也不想再欠赵祯的人情。
毕竟赵祯再让他做这种于朝政无益的破烂事。
他是真的头疼。
他想以强宋之臣名留青史,而非是做个官家宠臣,被后世骂得体无完肤。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汴京城的诸多正店,皆卖新酒。
苏良足足买了十余坛。
上午,禁中内侍给苏良家送来了两兜新鲜的螃蟹,还有两壶果酒。
午后,方幼娘提来了两盒亲手做的月饼。
唐宛眉则是回赠她了一兜刚捞上来的大螃蟹,还有一壶果酒。
苏良在午后去南郊市集又买了石榴、栗子、葡萄、橘子等新鲜水果。
过节,总要有个过节的氛围。
入夜,吃罢晚饭后,苏良一家在州桥附近转了转。
然人实在太多,处处都是吹笙吹竽之声,过于闹腾。
众人转了大半个时辰便回家了。
回家后。
苏良在院子里摆上桌椅,放上各色吃食。
苏良与丈人唐泽小酌,唐宛眉和桃儿则是在逗苏子慕。
不时,大家望向天上明亮如玉盘的满月,其乐融融,笑声连连……
……
翌日。
苏良刚来到御史台,便听到一道让他甚是意外的消息。
昨夜,宗室子赵宗实在酒馆打人了!
赵宗实三岁入宫。
在官家与曹皇后的调教下,莫说打人,就连说话都没见其大声过。
在士大夫官员们心中,口碑极佳。
具体情况是——
昨晚,中秋佳节,赵宗实在外饮酒,与两名邻座的书生发生了口角,然后其提起长凳,将那两名书生砸得鼻青脸肿。
而后,开封府来拘人,发现竟然是宗室子赵宗实。
宗室之事,自然要交给大理寺。
大理寺卿赵概也是一脸懵。
若是一般的宗室子,他依照律令惩罚就是。
但当下这位乃官家养子。
从理论上来讲,还是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官家的。
他根本不敢惩罚。
赵概调查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将汝南郡王赵允让请到大理寺,让其先将赵宗实带走了。
一大早,赵概便入宫汇禀,而赵允让也带着赵宗实前往禁中请罪。
御史台,察院内。
吕诲走到苏良与周元的面前。
“刚才我问了问宗室子殴打两书生的原因,错不在宗室子,而在那两名书生。”
“那两个书生酒后胡言,大概意思就是,称汝南郡王与宗室子皆为皇室备用,而今已被遗弃,只能回家做当皇帝的美梦了!”
“哪曾想,宗室子正在一旁喝酒,气急之下便动手了!”
“这位宗室子也是可怜人啊!”周元摇头叹息道。
苏良则是疑惑地问道:“昨晚中秋佳节,十三公子没被请入宫中赴宴?”
赵宗实乃是赵允让
赵祯和曹皇后皆唤他:十三。官员们则称呼他为:十三公子。
吕诲笑着说道:“估计……估计是忘了!”
苏良无奈摇头。
这事是官家做的不地道了。
宫内后妃虽有多人怀孕,但赵宗实毕竟是官家养子,且当下依然有成为太子的可能性。
往昔。
赵宗实只要身在汴京,中秋佳节必然是要在宫中度过的。
赵宗实在宫内待了数年,官家一直对他忽冷忽热。
他本就生性敏感,昨晚那两个书生乱嚼舌根,戳中了他的软肋,他又喝了酒,动手乃在情理之中。
老实人一般不发火,但一发火将非常可怕。
……
垂拱殿内。
赵允让与十六岁的赵宗实站在一旁,脑袋低垂,赵宗实的脸上也满是泪。
赵概汇报完具体情况后,便直接退下了。
赵祯了解完一切后,对赵宗实也是心生愧疚。
昨晚,他确实将赵宗实忘了。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十三,昨晚皇后身体有所不适,朕并未安排赏月,也便未曾召你入宫,是朕疏忽了!”
“那两名书生口不择言,朕将令开封府惩罚他们。不过,你打人也不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昨晚你没打过他们,而是你被打了,你可知情况有多严重?”
“官家,是臣的疏忽,臣有错,有错!”赵允让连忙拱手。
赵宗实也跟着拱手认错。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赵宗实,道:“十三,朕罚你,禁足三日,在屋内认真默写《论语》。”
赵允让见赵宗实竟没反应,连忙踢了他一下。
这时,赵宗实才拱手道:“官家,十三知错了,我一定认真默写。”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
赵宗实打人之事就像是个插曲般,朝臣们说说笑笑便过去了。
毕竟,赵宗实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有时距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有时则是云泥之别。
在家中又受到兄弟姐妹的排斥。
这对于任何人都是极大的心理考验,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翌日。
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翻篇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赵宗实失踪了!
昨晚,赵宗实在家中翻墙而逃,不知所踪。
直到今早,赵允让才发现赵宗实不见了。
赵允让有二十多个儿子,十余个女儿,可想而知他家有多热闹。
赵宗实较为孤僻,乃是最易被忽略的,故而很容易就离家出走了。
当赵允让将消息传到禁中。
赵祯慌了!
曹皇后慌了!
官员们也都慌了!
曹皇后、苗昭仪、张美人三人的肚子里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全是女孩亦有可能。
万一全是女孩,那赵宗实依然是太子首选。
并且,赵祯的儿女特容易夭折,能随时顶上去的只有赵宗实。
当即。
皇城司、开封府、三衙禁军们都纷纷出动,在街头寻找起了赵宗实。
赵祯甚是自责,埋怨自己不该令赵宗实禁足。
赵允让也是一脸懊悔,他当时完全忽视了赵宗实的内心感受。
一下子,存在感若有若无的赵宗实,成为了全汴京城最显眼的存在。
御史台也是令线人们寻找起来。
但是,汴京城足足有上百万人口,赵宗实手中有钱,对汴京城又极为熟悉。
若真刻意躲起来,还真不好找。
一日,两日,三日,五日。
一连五日。
赵宗实依然还是一无所踪。
赵祯的脸都黑了,大骂三衙、皇城司和开封府无能。
官员们也是无可奈何。
偌大的汴京城,想要找出一个刻意躲起来的人,确实困难。
大家只盼着,千万别出现什么意外,不然就糟糕透了!
苏良也是一脸担忧。
若官家最终还是无子,赵宗实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赵允让虽生了二十多个儿子,但唯有赵宗实是从小送到宫里培养的。
当下再培养一个,难度非常大,并且以后可能会生出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