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灾。
来时势大而猛,去时迅疾。
欧阳修命人将横陇、商胡二口挖开后,大河之水逐渐恢复常态,从农宅、民田、道路之中退去。
但造成的实质伤害已然形成,并且是持久性的。
今年,河道周遭的百姓将颗粒无收。
那些房倒屋塌的百姓想要重建家宅更是难上加难。
欧阳修在查明受灾范围后,向朝廷请求,免除受灾区域田赋,并对所有受灾受害的百姓进行补偿。
这场灾难完全是人为引起。
朝廷自当担负主责。
赵祯当即便应了下来,该免则免,该赔则赔。
《罪己诏》只是态度的体现,真金白银用到百姓身上才是真正的认错。
与此同时。
此番河患的主因也调查了出来。
其一,大河分流六塔河之策实乃纸上谈兵之策,是对大河水势认知不足所致。
其二,赵祯与朝臣被“大河东流,成御辽之军事天堑”的说法蛊惑,做了错误决策。
其三,在疏通六塔河期间,总领河事的贾昌朝与勾当河渠司李仲昌好大喜功,阳奉阴违,河务执行甚是粗劣。
很快,朝廷便对这些人做了惩处。
参与此事的河官皆受到重罚。
其中,剥夺贾昌朝的所有官职,令其归家养老。李仲昌直接判流刑,流两千里。
至于朝堂上的官员。
但凡提出支持大河东流之策者,皆罚俸两月。
欧阳修与苏良敢说敢言,则是得到了不菲的奖赏。
至于接下来黄河的治理事宜,赵祯认可了欧阳修的策略。
“暂不改道回河,以修缮河道为主,清理下流泥沙,高筑堤坝,多植树木,避免汛期发生大规模的洪涝灾害。”
当下,即使举全国之力,大河之患也根本无法尽除。
朝廷要做的,只能是尽可能避免大患发生。
至于大河流入辽境,那还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呢!
与其担忧契丹人来袭,不如富国强民,培养起应对战事到来的战斗力。
……
五月二十八日。
在欧阳修将此事处理的差不多后。
御史中丞唐介和殿中侍御史范镇举荐当下的天章阁待制曾公亮知大名府。
赵祯欣然同意。
大名府乃是朝廷的北大门,必须要有军事重臣把守。
欧阳修善于处理民政,但在军事布局上,远远不如在庆历四年主编过《武经总要》的曾公亮。
经历过此事后。
朝臣们都开始自我反省,朝堂也变得逐渐安静下来。
很多官员都想不通,为何苏良和欧阳修能提前预知河患,并且面对朝堂大多数官员的反抗时,仍能据理力争。
就连御史台的官员们都特别好奇。
依照他们对苏良的了解,苏良并不是很通晓河务。
御史台,察院内。
“苏御史,能否告知下官,你和欧阳学士为什么就笃定河道会崩决呢?”监察御史里行吕诲一脸好奇地问道。
一旁的周元也扭过脸来。
苏良微微一笑,想起了在河岸上巡视时,他也曾问过欧阳修这个问题。
欧阳修回了一句令苏良肃然起敬的话语。
苏良当即也便拿来用了。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此话度(思量)之,错又何妨!”
说罢,苏良便挺起胸膛走出了屋子。
吕诲和周元望着苏良的背影,感觉其甚是高大。
此类话语,官家和士大夫官员们也总挂在嘴边,但真正身体力行,将百姓利益放在首位的,寥寥数人耳。
“欧阳永叔与景明,真君子也!”吕诲忍不住称赞道。
……
六月五日,上朝日。
群臣集聚于大庆殿内。
苏良睡眼惺忪,有些疲累。
昨晚,四个月大的苏子慕黏上了苏良。
不让唐宛眉抱,不让桃儿抱,不让唐泽抱,只要苏良抱。
苏良抱着他,他依旧不睡觉。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苏良,小嘴咿咿呀呀,对着苏良讲个不停。
且小手还指着苏良的嘴,让苏良也说话。
苏良一脸无奈,从三皇五帝讲到喜羊羊与灰太狼,从小红帽的故事讲到白雪公主……
苏子慕闹到二更天,才沉沉睡去。
而这时,苏良几乎要起床了。
近日朝堂事少,苏良盼望着朝会能短一些,以便他回御史台补个觉。
片刻后。
赵祯坐在御座上,其还未开口说话。
只见中书三位相公,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便先站了出来。
赵祯不由得笑问道:“难得见三位相公如此主动,有何事要奏?”
吴育率先拱手道:“官家,臣昨日拟了一道岳州知州滕宗谅转任苏州知州的奏疏,本欲呈递圣前,没想到却被陈相和张相压了下来,臣不知是哪里坏了规矩!”
陈执中迅速出列。
“岳州知州滕宗谅曾贪墨公用钱,私德有瑕,怎能将其升迁至江南的赋税重州苏州?”
“敢问陈相,滕宗谅转苏州知州可有违我朝磨勘叙迁的规则,其磨勘年限、民声、政绩、课绩,哪一点不符合?”吴育反问道。
“滕宗谅可转官,但不宜转至江南苏州为官,功是功过是过,其德不足以支撑其任苏州知州!”一旁的张方平也站出来说道。
“陈年旧事而已,二位口口声声称滕宗谅贪墨,可有实证?”
“滕宗谅烧毁账单,令公用钱贪墨案无证可查,官家将其贬谪,便是证明他确实有贪墨之举!谁能保证他去了苏州不会贪墨,苏州乃江南之重城,绝不可将其交给滕宗谅!”陈执中面色冰冷。
……
一时间,不但苏良不瞌睡了,官员们也都精神了起来。
朝堂上。
三位宰执官闹矛盾,如此互掐,倒是不常见。
大家也都听明白了。
此事看似是在辩滕宗谅有没有资格担任苏州知州,其实辩的是三人的相位还能坐多久。
众所周知,滕宗谅乃是范仲淹的至交好友。
当年,范仲淹离朝,一部分原因便是滕宗谅的公用钱贪墨案。
而今若将滕宗谅提到苏州任知州,其在朝堂的话语权将会加重。
以后定然会是恳请范仲淹回朝的一员主力。
陈执中对这个首相之位看得很重要,张方平则是纯粹不想大宋再被范仲淹折腾。
故而,二人一起反对滕宗谅去苏州任知州。
但吴育则不然。
吴育虽然处理政事的能力一般,但他和欧阳修一样,无论陈执中做什么,他们都看不上这个非进士出身的陈执中任首相。
三名相公吵了片刻后,欧阳修加入了战局。
“官家,臣以为滕宗谅磨勘年限已到,其在岳州,政绩名声皆佳,改任苏州知州,乃是正常叙迁,无任何问题。”
“至于贪墨公用钱之事,他已经受到惩罚,不应该在此时提出。”
“臣附议!”御史中丞唐介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左司谏何郯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
谏院右正言赵抃、殿中侍御史范镇、还有监察御史苏良都站了出来。
当下的御史台,唯新是举。
对“只在官家看到的地方努力的陈执中”有诸多怨言。
台谏诸官,集体站出来支持吴育,一时间其他官员都不敢发声了。
如今,台谏的话语权确实有些强。
“咳咳……”
这时候,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臣觉得此事无须再议,听这些台谏官的便行了,如今的朝堂,已经变成了台谏官的朝堂,其他官员还敢发言吗?”
夏竦此话,杀气十足。
一下子将攻击方向转向了所有台谏官。
前几日。
唐介和范镇举荐曾公亮知大名府,夏竦便有些不满。
夏竦继续说道:“台谏官,确有谏诤君主,监察百官,参决朝政之权。但而今汴京城的各个衙门,包括两府三司,提起御史台与谏院,无不色变,台谏官们的权力甚至已经高于中书的宰执们了!”
陈执中虽然还对那日夏竦骂他耿耿于怀,但此话乃是在帮他。
他迅速站起身来,道:“官家,往昔的台谏官都是各自秉持自我的操守,但而今却已经聚拢成势,令百官皆不敢言语!”
此刻,欧阳修、唐介都有些懵。
他们乃是为了让大宋变得更好,没曾想竟然被扣上了一个“势大,百官不敢言”的帽子。
赵祯阴沉着脸色,也有些犹豫不决。
他本心是主张滕宗谅任苏州知州的,但经由夏竦和陈执中的一番话,他也突然觉得,当下的台谏官们势头有些大了。
作为皇帝,他讲究平衡之道,深知任何一方势大对朝堂都没有好处。
这时候,包拯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陈相与夏枢相所言,皆有错也。”
“何谓势大?论官职、俸禄、地位,台谏官何时能比得上宰执?且台谏官之言,定与不定,皆由官家做主。若无官家点头,若无中书下发诏令,台谏官的谏言,不过就是几张废纸而已。”
“至于令百官不敢言?更是笑话,臣何时不敢言了!不敢言者,不是心中有愧,便是藏着利己不利人的坏主意。”
包拯的一席话,让赵祯不由得露出了笑脸。
台谏官只有谏言之责,却无决议之权,天下自然还是当今的官家说了算。
这时候。
夏竦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包学士,谁人不知你是台谏旧人,自然向着台谏官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