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卿,是哪一支亲族?”
“回禀陛下,臣乃是孝景帝一脉,为孝景帝之玄孙,中山靖王之后。”
“中山靖王,那,那依照族谱,好像爱卿应该是朕的皇叔!”刘协很是兴奋,刘氏宗亲之中还能又出一位英雄之辈。
这汉室天下岂非更是人才济济,有强亲与能臣,可守住汉家天下也。
刘协这番话说出来,朝堂上自然立刻议论纷纷,不少官吏更是面带微笑,彼此相望。
更多的则是略有迷茫,看向左右,也有对刘备投去羡慕目光之人。
如此,今日刘玄德之名,将会在数月后传遍天下。
汉室宗亲,汗马功劳,又是一桩可令人感叹的美谈。
当然,也有不少人心生疑惑,不断以余光瞟向曹操,都不知他这般作为是何意。
难道,扶持举荐一位汉室宗亲,对他的政权会有好处吗?
还是说这位大汉丞相,真的是如此大公无私,没有半点利欲熏心?
“快,为朕取宗谱来!”刘协当即向左右呼唤起来,宦人立刻去取,不多时将所存宗谱都一同拿到手来。
当众打开之后,大理寺卿、光禄勋、御史中丞等均在看,连曹操都背着手下去关注。
最后却是一脸茫然,各人抬起头来也都是面面相觑。
这时候,殿上之人也都发现了不对劲,同样看向了这边,无比的好奇,眼神不断交换,都是欲知情况是如何。
这情形毕竟持续了太久,让刘备都有些迷茫。
“这是,何意?”
又有什么岔子吗?
他看过去,刚好遇上曹操茫然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愣,紧接着便有人站出来向刘协躬身道:“陛下,宗谱上并无记载。”
“中山靖王一脉,只记录到了刘雄。”
刘备高声道:“刘雄正是祖父,曾任东范县令,而家父弘,则未有官职。”
“噢……”刘协顿时明白了许多,了然点头,暗暗沉思。
这一脉的宗族人数众多,到刘备这,估计血脉已经十分稀薄了,而刘氏之中往上数,其实均是帝王家脉,倒也不算太金贵。
“那,爱卿之名未在宗谱之上,朕不可胡乱相认,不过卿之功绩确实真实的。”
这……
刘协这番话,可就真是耐人寻味了,他的功绩是真实的,那身份难道不是吗?
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宣扬,那便真的是再也洗不清了。
此次来认亲,并没有让刘备如龙之升,反倒有可能将他彻底打落,如坠深渊。
真正让他能获得功绩的,居然还是依靠自己厮杀浴血拼杀出来的战功。
“朕,先拜卿为奋武将军,宜城亭侯,以此表彰卿之功绩,另有赏赐千金、马匹与诏书一同发下,如何?”
“臣,叩谢天恩!”刘备腮帮绷紧,已没有了此前的意气风发。
只是觉得心情十分凝重,这身份居然不在宗谱之上。
果然还是太低微了。
战功封侯,依旧不能令其开怀,毕竟他在右曲阳损失了五千多精锐部曲,换来了自己一场富贵。
若是他的大志只是如此,自然值得高兴,可他仍然觉得不甘心。
陛下,没有认亲。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只能有一个“汉室宗亲”的外壳,但不会成为天下闻名的皇亲。
不能和刘虞、刘表、刘焉一样,拥有同样显赫的身份得到士人的尊重与支持。
“诸卿,可继续议事。”刘协收起了情绪,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宗谱无记录,他也不能和刘备亲近多少,只当作和其他功臣一样对待即可。
当然,此刻若是有几位深谙此道,并且紧密站在刘协身后的高人提点,他应该能想到认下刘备的好处。
只可惜,并没有这样的人,或者说殿上有很多,但都不会站出来说。
接下来,殿议又将其余功臣封赏一遍,且陛下下令开设死囚,令其行苦役以赎罪。
又降庐江、淮南、九江、汝南、广陵五郡的一半赋税,以感谢百姓收容资助寿春一战的难民。
然后定了来年大计,以修生养息,广积军备为主,再重启雒阳当年诸多吸纳人才之计,譬如月旦评等事。
而后大欢而散,恩准许都功臣庆贺,大摆三日筵席。
尚书台光是要昭告天下的诏书和公示都需要数日才能写完核对,一朝解决了太多决议,君臣都是欢快轻松。
散朝出来的时候,和刘备打招呼的官吏已经不多了。
很多人都匆匆先行,刘备也懂,这些人就是立场站在董、伏二人的那些背后势力。
应当也都是代表了伏皇后的氏族、以及董族,还有许都各家族群。
这些大族之人,都不会看得上曹操,与之有深远的党派之仇,光是党锢一事,就足以让他们对曹氏恨之入骨。
虽然党锢不是曹操干的。
刘备刚走下几步,曹操已经赶到了身后,面露疑惑之色,道:“玄德,皇室宗谱为何没有你的名字?”
“许是,宗族延绵太长,早已不记我之名了。”
刘备惨然一笑,摇头而叹:“此事倒是正常,我少时,便是家境贫寒,当年得同宗刘元起资助,让我与其子刘德然一齐拜入卢师门下,方才得学才能,有一番见识。”
“少时的我,颇为顽劣,至今遇大汉多难,方才知晓所学太浅,无能匡扶汉室。”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曹操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般说,我便明白了。”
“方才,我去问了钟繇,宗谱在圣驾从雒阳迁往长安时遗失了部分,而在长安多年,他们都曾修补过,但从长安东归时,又不曾携带,恐怕还藏在长安的皇宫之中,现在已经被西凉乱党劫掠了……”
“原来如此……”刘备听闻,也是恍然想到此节,心中不免有些悲鸣,这也是大势所趋,不可逆也,乱世离散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刘备暗暗感慨之时,曹操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因此笑着拍打了几下右手环住的手臂,道:“玄德不必失落。”
“我已下令尚书台择人立署,补宗谱,寻各地宗亲,不久之后就可以为你正明身份。”
刘备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略有触动,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有些话未曾立刻说出口来。
末了还是说道:“丞相是否以为备是为了一个皇亲之名,所以心中不甘?”
“当然不是,”曹操坦然一笑,“嘿,我知伱心志,为大汉重回昌盛,你怎会因此而不甘?只是如我们寻常人家一样,亲人在前不得相认而悲伤失落罢了。”
“但,大户人家认亲需有族谱,更何况是帝王圣驾之家,玄德莫要着急。”
“知我者,曹公也。”
刘备深深一拜,心里怎能说不感动,曹操坦然行事,堪称人臣至德,不曾有自己私心在内。
只是事与愿违而已。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宫墙,此刻朝阳升起,泼洒的日光暖人心扉,刘备逐渐聊得开怀了起来。
“玄德,”到宫门前,曹操上马车时回头唤了他一声,卷曲浓密的胡须微微颤动,“恭贺封侯。”
刘备站定当场,回身恭敬一礼,看着曹操和煦的笑容,由衷的道:“多谢丞相。”
……
出城门,不久后刘备就在内城街道外看见了靠在路边的马车。
车上一人掀开门帘,鬓边垂落黑须,胡须浓密却修整整洁,双眸细长却有精光,此刻脸上正带着得意的笑容。
正是国舅董承,他见刘备已走到了不远处,朗声道:“刘皇叔,今日朝堂之上,可否以丰功伟绩,加官进爵?”
董承在期待着,刘备若是春风得意时听见这话,会作何感谢。
因为宗谱、皇叔之名,乃是他们在其中运作许久,方才寻到的良机,也是当时找上刘备的契机所在。
皇叔之名,分量极重,可谓刘备以此跻身“诸侯”的本钱,而日后他若是领兵在外,便同样可以抗衡曹操,这乱世胜负便未可知也。
而他们,也将为一方诸侯立下汗马功劳,无论是皇亲刘备,还是名族袁氏,都能给自家的氏族带来百年荣华!
譬如……当年分了楚霸王尸体的五族之中杨氏一样,延绵数百年,浪淘尽,唯此勋贵大族屹立不倒。
董承胸有成竹,刘备一定会回心转意,与他们结为同盟。
然后,刘备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刘皇叔!?”
“???”
董承脸上笑容逐渐僵硬,“刘玄德!!刘……”
“哎!?你耳聋吗?”
卧槽!?
董承有点怀疑自己了,叫了一声马车口的宿卫,那人立马回头来看他,问询何事。
“没事。”
他挥了挥手,缩回马车里一脸懵然。
怎么了这是?
我的确辛辛苦苦为他搭好了关系,今日便是此人得皇叔之名,显贵之时,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呢?
“刘备!”
董承不甘心,又伸头出去大喊了一声,而后便看见一个豹头环眼,黑脸莽汉,攥紧了手中蛇矛在紧盯着自己。
那眼睛,瞪得如铜铃,声势宛如民间传说司掌雷罚的神灵,恨不得吃了他。
然后董承很敏捷的缩了回来。
“这刘备,难道是不知我之意?!还是说,我该当面与他说清楚?”
董承挠了挠下巴的胡须,感觉迷茫到浑身不自在般,但转念一想,如果去当面解释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那种高深莫测的气度……一般来说,应该是自己居于马车幕后,随意一点,刘备大惊失色,而后倾心拜服,这才对。
“怪事。”
……
一山街,半城府。
陈禹进了街道口门牌坊之后,走了好几个大院门,绕了一个园林,来求见张韩。
“少卿。”
“怎么不坐马车?”张韩关切的问道:“我在大门口设了驿站,你直接说来见我,坐一炷香马车,就到门口了。”
“在下,在下不知有此道……”陈禹心里汗颜,他想起了去年校事府新成立,张韩便被人举报的贪腐案。
最终是以无罪并且大赏,又有圣上的金口亲赞张韩仁义无双,堪称当世豪义告终。
现在看来。
“陛下被蒙蔽得不轻啊……”
我从皇宫出到内城,不过一柱香时分,从张韩街巷的门牌坊到大院,竟坐马车都要一炷香?!
陈禹感觉自己迷失在了张韩的府邸里,一种又嫉妒、又不甘、又愤恨的情绪纠缠而胜,不知为何心底有许多话,不喷不快。
他感觉邀功之行,此时是半点都不香了,只想狠狠地以才学痛骂张韩几句,再将他的丑恶面目,传于天下人看!
“子晏来得正好,”张韩豪放笑着,满脸堂正飒然,张开双臂以相迎,道:“此事办得干脆妥当,我张韩允诺,本就已值千金,故而再予你两千金,两千匹布,三匹西凉宝驹,以及一对价值不菲的古玩明珠。”
“你此去徐州,可在彭城为郡臣。”
“君侯谬赞!!”陈禹心里感觉又一换,整个人身心都焕然一新了,连忙拱手赞道:“在下,只是听君侯之令行事。”
“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君侯日理万机,胸中万卷,人脉通达,又如此年轻便可身居高位,在这许都之内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本事,那才是我辈楷模,天下无双!”
“哈哈,你这夸赞太过了。”张韩受用的高声大笑起来,“不是夸口,彭城相你定能坐上,这是我亲笔写的举荐信。”
张韩拿了一沓书信纸塞给他,看得陈禹又是一脸的感动。
这么多?
君侯真是费心了,定然是为了我,搜肠刮肚的写一篇诗赋,向徐州牧说明我的才能与志向。
这也,太费心了……
唉,我方才竟然会心中对君侯不敬,实是我之过也。
“君侯,”陈禹面色动容,眼神湿润,深鞠一躬,“在下定不负君侯所望,辅佐彭城相,治理千里之地,以命为百姓求图安宁!”
“好,志向远大也,进院吃席如何?”
“不敢不敢,”陈禹连忙摆手,“在下来此,便是想告知君侯一声,幸不辱命。”
主要是我也没做什么,那宗谱上本来就没有他的名字。
我只是没按照董承他们的要求,请宫人把名字续加上去。
两千金,足够我打点上下,料理事后之人脉了。
“在下,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怎敢与君侯一同庆功呢?”
“那,”张韩想了想,“为表谢意,今夜乐坊雅舍听曲如何?我请客。”
“也好。”陈禹思索不到半个呼吸,立刻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