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门外有校事大步本来,将一卷宽敞锦布送到了宿卫手中。
宿卫又忙跑上阶,双手呈递给门口一位年轻英俊,气宇轩昂的儒生。
“禀报司空,大理寺送来的审讯陈情录,由钟寺卿亲自执笔。”此儒生趋步入堂,将此卷安置于曹操身前案牍。
杨修平日里跟随曹操,多次听他夸赞钟寺卿的书法,每一次都是赞不绝口。
他亲自执笔记下的审讯录,不说内容如何,至少此卷面上看来一定赏心悦目。
司空可先得一处开怀,再看内容时不至于太过愤怒。
杨修真心做事,用心揣测,而且的确是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本领,多方了解之下,对张韩非常敬佩。
不过,张韩的“围炉”他是一定不会去的,杨修出自簪缨之家,敬佩归是敬佩,却不会和张韩混迹一堂。
他要去,也只能去大公子曹昂的府中高宴,与往来鸿儒把酒言欢,畅谈策论。
但,因为敬佩,所以心中也暗暗为张韩捏了把汗。
毕竟谁也不曾想,校事府这
曹操面色一正,直接打开了卷宗观阅,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担忧,张韩即便是真的被审出一个罪大恶极,那他也仍旧不会倒台。
无非是,撕破脸皮而已。
那些公卿或许没见到真刀之前都不知道,曹操只是不用刀而已,并非是手中无刀。
他若是想,随时可以血溅长乐殿,让满朝公卿全部闭嘴。
现在的局势只不过是……可以杀,但没必要。
能名、威、利俱得的局面,又有何不可呢?
他摊开卷宗看时,进入堂内的郭嘉、杨修以及在下手位上坐着的曹昂都是紧张不安。
时不时的偷看曹操,来揣测他的心思,以猜想审讯录事的内容如何。
虽说并不担心,但真是到了出结果的时候,又怎能不被牵动些许,毕竟是一件动辄可改变局势的大事。
看了许久,曹操直接一巴掌拍在了案几上,沉声道:“居然是这样……好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是我错怪伯常了。”
“这书法真好。”
曹操接连夸赞了一番,引得三人立即上前,想要询问但是却不敢开口,只是一直盯着曹操看。
“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曹昂愣了愣,得子?他不是您儿子啊,只是女婿,半个儿子而已。
郭嘉急得都想直接上手抢了,但是出于从心他忍住了。
末了,只有曹昂小声的问道:“父亲,伯常兄长他……”
“呵呵,”曹操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笑容越发的灿烂,收起了这一份录事递给杨修,道:“德祖,送至尚书台呈报陛下。”
“另,让尚书台将此录,抄百份,告示全城百姓!”
“唯!”
杨修立刻得令去办,他此刻根本不用猜测,这份录事绝对不是张韩认罪的罪状。
甚至其中记录之言,极其精彩,他现在就立刻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快步行走的时候,整颗心就好似被人用羽毛不断抚动,简直难受至极。
不过他本身出自世族,自小深受礼教影响,绝不会偷看。
只能纵马而奔,快步走送,直至荀彧面前,呈递了此录事之后,传达了曹操的命令。
荀彧看了他一眼,而后仔细阅读钟繇亲自书写的录事,此书法刚入眼,便让荀彧赏心悦目,嘴角平缓,暗含笑意。
当真,如沐春风、心旷神恬。
再看到中段,荀彧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不住的点头。
“伯常啊……虽有缺,却如何不令人倾心。月亦有缺,士皆慕之。”
“令君此言,何意?”在旁的杨修早就忍不住了,当即轻轻拱手发问,那眼神直盯着荀彧手中的书信,看得热切。
荀彧看他如此,便笑着道:“德祖在来前的路上,未曾翻看此录?”
“不敢,”杨修立刻躬身:“学生知礼,不敢随意翻看,且司空下令抄录百份广而告之,其实事后也可得见。”
“不错,”荀彧这一声不错,也不知道在说修的一番分析,还是在夸赞他的品行。
是以,荀彧也不瞒着,笑道:“伯常君侯,并无贪墨,其家产大数为因救人性命,得其馈赠,有人证证明。”
“其家中奴籍,并未为其私藏,而都是他当年行伍时,小营之中的兄弟亲属,伯常是为了他们,所以购地、搬迁,为他们安置其家。”
荀彧说到这,将录事直接递到了杨修的面前来,笑着道:“你看最后这诗句。”
杨修接过一看,顿时愣住,心神震动,双手攥紧了录书的两端,情绪略微有些激动。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何等孤寂、失望,不,这应当是绝望,”杨修又看了看上文记录,腮帮很快就鼓了起来,整个人的双眸凝实,“怪不得,君侯如此气愤,一生戎马征战功绩,竟然被人这般构陷。”
“辞官去爵,好个气节昭昭的将军!”
杨修眉飞色舞的看向荀彧,只觉气血翻涌,心中不忿难以平息,如今许都有天子坐镇,应该是安平盛世,若是百官可清朗治理,上下皆能勠力同心,方才能安万民,重振大汉。
只可惜,现在的公卿在做些什么?!构陷一位满身功勋的青年才俊?
选了张韩就算了,手段还这般愚蠢,此录事送上朝堂,这不是扳倒张君侯的罪状,这反而足以让他名声再上一阶。
这张录事,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事迹传言,甚至比那些年的“月旦评”更加有力,因为这不是品评出来的干瘪言语。
这是大理寺审出的案状,而且,其中不乏实绩。
但是杨修又觉得很奇怪,荀彧好像很淡定,既没有为张韩案反转而有所波动,也仿佛并不因为张君侯本身这般义薄云天而感到震撼动容。
甚至,连这直抒胸臆、荡气回肠的诗句都无法打动。
荀令君好稳的气度。
“抄录百份,传扬。”
荀彧将这一份录书交给了尚书台各文学掾,这些年轻学子都乐此不疲,大为兴起。
且不说录书的内容如何,光是钟繇的书法,都属他们争相临摹的墨宝,自然争先恐后。
……
长乐殿上。
此时曹操已然入宫,满脸怒意,趾高气昂,身后跟着数名官吏,其中校事府府君戏忠、大理寺卿钟繇也赫然在列。
这些文武一言不发,直冲长乐殿,在门前守候的黄门、内侍全都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有人进去禀报。
伏完、董两人早已在殿内和天子刘协一同等待大理寺审讯的结果。
告发张韩的事,属董承前头,那些有西凉将背景的官吏尽皆附和,因此校事府也不得不重视。
刘协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也是处于懵乱的状态,他根本不敢相信张韩背地里竟然是这等巨贪。
他是去年定都之后做的屯骑校尉,即便俸禄很高,却也不该有如此宽阔的宅院,足足堪比一宫。
这些土地、宅邸建造的人力从何而来,若非是贪墨,张韩怎能有这等财力。
刘协做梦都想不到,他一直认为是青年才俊、救世后生的张韩,暗地里居然是这种人!!
听取官吏揭举时,刘协就已头晕目眩,感觉自己遭到了欺瞒哄骗,在一上午无言之中,心中愤懑!
此刻,内侍慌乱跑来,朗声急道:“陛下,陛下……曹司空领着许多大臣,正气冲冲上长乐殿来……”
刘协双眸一颤,还,还是露出真面目了吗?曹爱卿,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董承慌忙躬身行礼,快速道:“陛下您看看,曹孟德气急败坏,终究还是图穷匕见了,张伯常如此贪墨,他曹操又能是什么好人?”
“这定是知晓若按照法度论处,张伯常当处以绞刑,曹操自然不舍,定是要威逼陛下撤回成命!”
“微臣,恳请陛下切莫改口,一定不可屈于曹操之威啊。”
董承他们当然清楚刘协心中惧怕,不敢和曹操当殿顶撞,一旦被弹压了回来,则日后再无机会。
而曹操,实际上并不是董卓,因为曹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他虽然不喜士族,当下却还是需要士族为他输送人才,不会真正对立到底。
毕竟,曹氏虽得天子,却还不算是能独挡天下诸侯的一方势力,他和士人之间,绝不会像董卓当年那般剑拔弩张,弄得朝野上下均是反对之声。
故而不难猜测,曹操不到最后时刻,绝对不会撕破脸皮动刀兵。
董承、伏完等人,也不在乎今日曹操会否动刀,他们这般做早已不再是朝堂争权了,只是刘协并不能看出其中端倪而已。
刘协听完了董承的话,暗暗点头,表示定要曹爱卿给一个交代,而此时曹操也刚好到了大殿门前。
还好,他虽然怒气冲冲,完全挂于面庞之上,却还肯在黄门侍奉下换鞋。
且佩剑早已在上来时就已经解了。
看到这一幕,董承、伏完也都松了口气,看来曹操今天是不打算动刀。
不动刀,那就是动嘴皮子,本将今日要看看,大理寺审出来的实情你如何交代,若有隐瞒则徇私枉法,你校事府也形同虚设,自可再参。
若并无隐瞒,张伯常这等家资绝对来路不正,如何能解释得清?如此也可除去曹操身边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
为未来,扫清些许障碍。
“曹爱卿,为何怒气冲冲,”刘协强自镇定的看着曹操,语气平淡的道。
“禀陛下,臣来送大理寺卿亲自审问庶民张韩的询情笔录。”
曹操说完,怒视了董承和伏完一眼,另外两人均是心中暗喜。
他们只道曹操是因为放弃了张韩,所以痛失一要员,因此迁怒。
但表面上,却只能恭敬拱手,表示此是无可奈何之事,一切秉公的模样。
“呈上来。”
刘协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如常让内侍将笔录送到眼前案几上。
由两人展开后,张韩案的陈情尽在眼前,此刻大殿之上几乎都是轻悄悄的呼吸。
所有人都是屏住呼吸,察言观色,看天子的脸色。
天子看了不知多久,大殿上始终保持针落可闻。
直到他看见笔录上最后一句,张韩在大理寺自愿请罪辞官、去爵,说出了那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诗句。
一双手臂,不知因何种情绪而颤抖起来,前无明君,后不可及……
想到天地长久,竟然涕泗横流,张伯常失望透顶,心中决绝,这是对汉廷已经彻底绝望,不愿再食哪怕一分汉禄。
“伯常……”
刘协鼻头一酸,眼泪都快出来了,朕孤苦飘零数年,几经生死,差点就在长安无法返回故土。
身边环伺皆为虎狼,恨不得将我剥皮啃食,直到许都我才遇见这些真正为汉室百姓立身的明臣。
老有曹公、少有张侯。
本来该是君明臣贤的绝美光景,却没想到,还是被争权夺利给破坏了。
刘协此刻心中不解、恼怒的是,这么干对董承、伏完等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许都衰微,百官不睦乃至内斗,难道他们就能成为所谓“力挽狂澜”的千古名臣吗?
不过是以阴险心思,残害忠良、构陷贤德的奸佞小人而!
张伯常曾几次对朕进言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如今看来,正是如此,朕不曾听信,只以为公卿和睦,虽有嫌隙但不影响大局,如今看来,却害得伯常遭人构陷,险些损失此等英才。
是朕之过也。
想到这,刘协猛然拍桌,砰然作响,在大殿之上宛如惊雷,引得众目尽皆望来,董承等人更是有惊喜之色,颇为期待的盯向座上。
“这就是伱们号称告发的奸臣!?”
啪!
刘协将笔录扔到了董承面前,董承连忙弯腰捡起来一看,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陛下,觉悟这等可能,这一定是串通好的!张伯常以奴籍假扮当年旧部家眷,串通一气!请陛下明察!”
钟繇此刻站出来拱手,沉声道:“陛下,此节微臣曾反复询问,每一家都曾问到,连三岁的垂髫童子也可回答,可以认定张韩所言非虚,他真的让曾经救他性命的兄弟家眷过上富足日子,那些人不算奴籍,且每家家资经府中下发后,皆为自己所存,并非是替伯常私藏。”
“不可能!这些人承蒙张韩恩惠,岂不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董承有点急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般走向。
张伯常贪财至极,敛财无数,怎么可能会是这等豪情义气的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