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凤彰宫内阴云密布。
五公主伏在皇后腿上,哭的一抽一抽,“母后……母后可要替儿臣做主,皇兄……皇兄现在被那个狐媚东西迷了眼,竟连他一母同胞的亲妹也要处罚。”
跪在地上的宫嬷嬷也帮腔:“皇后娘娘,如今一个小小的婢女都能欺负到您头上来了,这说出去,说出去这天家颜面还往哪儿放啊!”她捂着断臂,哆哆嗦嗦地抹眼泪。
宫嬷嬷是皇后陪嫁到宫里的乳母,其身份地位自不用多言,这阖宫上下谁不给她三分颜面,只有她惩治别人的份,哪有人能动她一根毫毛。
如今去了一只臂膀,这后半生怕是毁了。
想到这里,她眼里满是咒怨,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她还要再说,却被皇后呵声止住:“如此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这里是禁庭,不是街巷里的菜市。”
“裴颂。”她凝声:“你是公主,莫要失了你的身份和颜面。”
裴颂顿时就噎回去了。
“宫嬷嬷。”她眼尾一扫,一旁的红萍立即将荷包递给了殿下跪着的老媪。
“午后便会有人送你出宫。平阳的庄子上也缺这么个管事,本宫唯独放心你。”
宫嬷嬷明白,这是皇后要弃了她这颗棋了。
她正欲开口,皇后便扬声道:“本宫记得当年将你儿子从马夫调到詹事府时他还曾来拜别过本宫。”
宫嬷嬷艰涩地点点头:“劳娘娘还记挂他。”
“如今右司直郎还空着,本宫看你儿子就不错。”她凤眸微眯,头上的点翠华彩斐然,衬得整个人威仪不可侵犯。
是了,从九品的司谏能做到六品直郎,想都不敢想的事,皇后一声令下便能定她儿子生死,如此说来,她还有什么好不认的呢。
宫嬷嬷稽首叩头:“老奴谢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她言语已带上点哽咽:“但望娘娘日后多保重。”
皇后从銮座上走下来,裹挟着阵阵香风抱了下老媪,“婉清记下了,嬷嬷多保重。”
宫嬷嬷震了三震,便跟着一旁的小太监走了。
裴颂忍不住开口:“母后何须将嬷嬷送走,这岂不是全了那狐媚子的愿心。”
“你不懂。”她的瑾儿将那几个宫婢都溺死了,唯独只留了个宫嬷嬷,便是提点她凤彰宫的手不要伸的太长。
皇后叹了口气:“他这是在等本宫表态了。”
裴颂半知半解地点头附和,便听皇后吩咐身边婢子:“动手吧。”
“尸体……”林婉清闭了闭眼:“不要埋,就扔乱葬岗里。”
“母后!”裴颂彻底听懂了,她瞳孔骤缩,张了张嘴:“宫嬷嬷小时还喂养过颂儿,她……”她绝不该如此下场。
“你皇兄给你布的课业都完成了吗?”皇后眼一斜,“梁太傅的女儿呢?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待节后便找个由头宣进宫来。”
裴颂勉强点了点头,找了个由头就告退了。
凤彰宫规矩森严,林婉清扶了扶鬓上的珠钗,看着漫天大雪簌簌,恍惚间好像又看到那个只到她腰间的小娃娃又怯弱又孺慕地给她请安问好。
“嬷嬷,本宫好冷啊。”
司棋为皇后披了斗篷,规规矩矩地轻声道:“娘娘,宫嬷嬷现在应该到宫门了,奴婢再去把地龙烧热些……”
满地银霜,廖桃穿着狐裘,一张雪玉堆砌的小脸泛着粉,她探身在门边看雪,宫人们今日得了短暂赦令,都自行去顽了,只几个主子身边伺候的常随还在默声做事。
纵然如此,东宫也不再冷清。
裴怀瑾眼尾一扫,就见那穿着一身红氅的姑娘一脸含羞带怯地跑了过来,裴怀瑾拿书卷一挡,廖桃急速刹车,鞋尖点缀的珠珠都在晃。
哪有半点贵女风范。
廖桃扭捏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个毛茸茸的东西,她指尖小心戳.在裴怀瑾的书卷前。
裴怀瑾提溜着那东西的耳朵就提了起来,漫不经心,“兔子?”
廖桃有些尴尬,嘴巴瘪了起来,小小声说:“不是兔子。”
她重复一遍:“是老虎。”
裴怀瑾点点头,扯了扯兔子短撅撅的尾巴,廖桃补充:“织不长的,都是这样。”
他将那只四不像拢进袖口,冲着廖桃招了招手。
“过来。”
廖桃忙不迭转到书案后。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她撸起袖子:“殿下要廖桃侍候笔墨吗?”
她刚要拿起墨条就被打了下手,那只打她的毛笔被裴怀瑾递在她手边。
廖桃揣摩不透,但看意思是让自己接过来。
只听裴怀瑾慢慢悠悠道:“去搬个凳子。”
廖桃按他吩咐办好,就见案上多了本楞严经,旁边还放着一大摞生宣。
“殿......殿下?”
他金口玉言,吝啬地吐出个单字,“抄。”
廖桃虽说跟乡里女先生学过几个字,但握笔写字却是绝不会的。
笔酣墨饱,廖桃硬着头皮打开第一页,还未描摹,浓郁的墨点就滴到纸背上了,廖桃僵住了。
她惨兮兮地觑了眼殿下,对方也在写字,嶙峋手指握笔,提笔就是力透纸背铁画银钩,就连字都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
廖桃垂下小脑袋,极小声地喟叹口气,认命地换了几张纸继续写,只是两刻钟过去,生宣消减不少,狼毫笔更是只剩一小撮。
再看那字,说狗爬都算抬举她。
廖桃手握的酸,刚想松开笔活泛活泛,手指就被镇纸重打了下。
廖桃:“。”
好生气——!
“殿下。”她可怜兮兮地软着嗓子叫殿下,又看向木箱里被择的一根根的狼毫,有些心虚地将木箱踢远了些。
裴怀瑾冷冷一笑:“太液池的瀑布好看吗?”
“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裴怀瑾笑意不达眼底,凉凉地牵起嘴角:“写吧,写完这本孤就让你再去看。”
廖桃终于知道了,裴太子是全天下最记仇最小心眼的殿下,只有秋后算账,没有一笔勾销这一说。
廖桃写完六页大字时已是日落西山。她仰仰酸痛的脖颈,深以为读书人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裴怀瑾眼尾一扫,廖桃尾巴一下就夹起来了,她不着痕迹地握好笔,假装自己并没有偷懒。
一个点还没落下,手腕就被冻得一个激灵,廖桃抬头,只能看见对方修长的颈和滚动的喉结,“低头。”
廖桃的目光又落在裴怀瑾握着她的那只手上,那只手骨节漂亮,将廖桃的整只手都包在一起,对方下笔行云流水,一个锋芒毕露的裴字便跃然纸上。
“殿——殿下?”
没有人应,廖桃的目光落在二人重叠的影子上,对方微微俯身罩住她的身体,冰凉的发丝落在廖桃耳边。
——让她觉得痒。
京都云外天客栈,三楼雅间。
云瑶茶沏的酽,裴怀清一口吃下去,只觉满口清苦,没过多时,门被极有规律地叩响三声,裴怀清懒懒吐出个单字,外面的人随即推门而入。
“林敏请殿下安。”
“恩?”
林敏随即反应过来,垂眸婉声:“齐乐思请二殿下安。”
“尚书府那边如何?”
齐乐思答:“齐尚书待我极好,信物和胎记都蒙混过去了,只是......”
威慑目光落在她身上,齐乐思僵了一瞬,才不甘道:“只齐驯不信我。”
裴怀清从喉咙溢出点笑来,“齐驯何人,十五岁被圣上亲点的状元郎,多智近妖,为人又极有戒心,若真轻信了你,那便是才有问题。”
齐乐思默声接受了这个说法。
“想办法接近梁缳好。”裴怀清扯出个讥诮的笑来:“咱们皇后娘娘要替太子怜香惜玉,她如今便是第一人选,你只要搭上了梁缳好,下一步计划便可以实施了。”
齐乐思在听到太子二字时紧了紧攥裙的手,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张冷淡骄矜的面容,她喉头发干,轻轻应了声。
“齐尚书节后要举办认亲宴,届时梁太傅也会携其家眷过府会宴,梁缳好,不是问题。”
裴怀瑾在这方便对她还是放心的,只微微颔首,想起些什么,又招招手。
齐乐思不明所以,还是膝行几步,只下一刻,手里便被扔了个东西过来。
她打眼一看,是对佩在腰上的金铃,那铃铛雕了山鸟走兽,十分漂亮。
“借机将这个给梁缳好。”裴怀瑾悠悠道:“让她给东宫那丫头送去。”
齐乐思在想,那丫头是哪个丫头呢,刚想了半截,就映出一张靡颜腻理的小脸,是了,能接近太子殿下的女人也就只她一个了。
齐乐思点点头,道了句好。
“殿下。”齐乐思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带了些局促:“回去晚了齐尚书要起疑心了。”
裴怀清挥挥手,齐乐思刚准备出房门,便听他悠悠开口:“林敏。”
“记住你的身份。”
齐乐思身子僵了僵,勉强挤出个笑来。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垌州楚馆最善琴的伶人,若不是二皇子搭救,早已死在了恩客的身下。
剥皮抽骨换来的身份,齐乐思日夜都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