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四年,隆冬。
廖桃跪在沿街前,孝袍加身,抱着个写的歪歪斜斜的木牌,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茕茕孑立。
直到廖桃双脚冻僵麻木,才有人在她面前停下,男人低声问:“三两银子行不行,琴川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几十文就能换十斤米。”
廖桃抬头,那男人心念一动,呼吸渐渐急促。
他喉结滚动,循循善诱:“跟我回去,保你三餐饱食。”
廖桃抿着小嘴,摇摇头:“五两银子。”
她眸中水色沁荡,肩颈却挺的很直:“五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那人听后身形一僵,随即变了脸色。
“我呸。”他嘴里带脏,咒骂:“什么年头了,活人都快饿死了,还花钱给死人买棺?”
“跟我走。”他左右望了望,手指钳在她腕上,恶狠狠道:“别他娘的不知好歹,我收留你不被饿死就算天大功德!”
廖桃哆哆嗦嗦直往后退,满街饿莩,没人去管一个孤女死活。
那人一使劲,廖桃几乎被他将整个人都给拎了起来。
廖桃奋起反抗,拉扯间一口咬在男人手腕,对方吃痛,猛然将她甩开。
手腕擦红一片,廖桃无暇顾及伤处。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家中奔去。
还未走出两步,铁骑踏雪呼啸而来,她愕然驻足,回头望去,有人厉声呵道:“闪开!”
来不及了。
骏马一声长哮,脖颈向后仰猛仰,它四蹄腾起,纪淮猛勒缰绳,翻身从马背上滚下来,迅速将廖桃带到路侧。
马儿已经跑出很远,纪淮气急败坏:“不知道看路吗!”
面前少女也很狼狈,清棱棱的一双眼珠蓄满水迹,怏怏怯怯地望着面前男人。
纪淮话没出口就被噎了回去,他结结巴巴:“你,你别哭啊你!”
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了。
廖桃还没开口,后面车队就赶了上来,车辇在面前停住,纪淮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几步,附耳解释。帷裳被掀开,有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响窗沿。
片刻后,纪淮觑了眼站在路边的廖桃,她眼眶洇湿,料峭冷风吹过,红的像兔子。
只是天不遂人愿,没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追上来的男人咆哮怒吼:“站住,你给我站住!”
廖桃闻言浑身一抖,拔腿就跑。
纪淮看着面前的一场闹剧,那少女落荒而逃,紧接着有人从面前窜过,慌乱之下还掉出块木牌,纪淮低头捡起,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廖桃仓惶躲进小巷子里,东拐西拐,竟是直接怼进了一堵死胡同。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正欲爬墙,手指还没伸上去就被扯着头发拽住了。
男人眼睛翻滚着怒意,一掌甩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廖桃下意识抱头,将自己蜷在角落。
意料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反而是一声惨叫先她而起。
执剑的少年冷峻英佻,鲜血顺着剑身凝聚滴落,汇成了小小一滩。那男人脖颈被抹,已经失去呼吸。
廖桃后怕地抬头望去,轻轻说了句谢谢。
纪淮清了清嗓子,扔过去一只荷包,他言简意赅:“我家主子让给你的,快回家去吧。”
父兄的尸骸还停在堂前,廖桃推门进去,她擦擦眼泪,又上了柱香。
荷包沉甸甸鼓囊囊,她抽泣着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棺木下葬后,廖桃没多停留,她紧紧攥着荷包,沿着车辙留下的痕迹走到了琴川客栈前。
马匹拴在门口吃草,廖桃一顿,抬脚迈了进去。
小二抄手迎了上来:“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廖桃轻声:“我找人。”
还没问话,廖桃忽然瞥见客栈楼梯口的一抹残影,她眼睛亮了亮,扬声道:“大人!大人!”
纪赫回头,眉目冷淡。
廖桃松了口气,她几步爬上楼梯,在纪赫面前站定,面颊微红,还带着点微微喘:“大人……我来还东西。”
她从袖口将沉甸甸的荷包袋拿出来递给纪赫,有些局促:“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人不熟,但是宫里的东西纪赫还是认识的。他接过荷包:“你在这儿等着。”
廖桃点点头,软软说了声谢谢。
天字一号。
纪赫推门进去,作揖:“主子,门外有个女人来送东西。”
裴怀瑾闻言顿了顿,墨痕在生宣洇开,他碾断狼毫笔,不紧不慢的擦拭手指。
“女人?”
纪赫将荷包放到案几上,退出半步之外。
手指的主人挑开荷包,稀里哗啦的金瓜子落在宣纸上,其间还夹着几块碎银。
裴怀瑾扯了扯嘴角,笑了。
纪赫刚要离开,但见窗外径直飞过来只鸽子,他推开窗牖,那只信鸽停在窗沿,细柔的小腿上绑着只小小的竹简。
他将竹简径直呈给了裴怀瑾,里面一张纸条,只写了八个小字:龙虎山下,伏兵八百。
“烧了。”
“是。”纪赫刚刚带门走出天字一号,那边纪淮正拎着木桶上楼,瞥见廖桃,脸上就是一个大写的问号:“你怎么在这儿?”
廖桃看着一模一样的兄弟二人,顿时悟了。
“纪淮。”
纪赫上前两步,瞥了眼他:“炭块买来了吗?”
纪淮晃了晃木桶:“忘不了,我先进去点炭。”
他又看向廖桃,凝声道:“东西既已奉还,姑娘也请回吧。”
廖桃讪讪,唇角微微抿起,睁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说,“当时情况危急,廖桃才不得不离开,卖身葬父,银货两讫……”她还欲开口,就被冷脸打断。
纪赫有些不耐烦,他冷冷道:“我们主子不喜女子近身。”
廖桃知道他是误会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洗衣做饭,洒扫干活,都可以的,我并不是……”
她嗫嚅,心说我并不是想以身相许。
纪赫:“主子并没有说让您留下。”
廖桃急急道:“您能否受累帮我通传一声。”
“纪赫!”纪淮探头,高声道:“点不着,你过来!”
男人叹口气,大步流星向前走,廖桃在后面轻声道:“我在这儿等您。”
小二来送了几次茶水,见她还没走,随口问道:“姑娘还没走么,见到要找的人了吗?”
廖桃笑了笑,说快了。
小二索性不再管,捧着空茶壶下去了。
琴川灾荒,少有人来住店。刚一擦黑,楼下的灯烛就吹熄几根,她抱膝盖卧在走廊里,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渐渐地,她抱膝埋在走廊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纪淮开门一望,又缩了回去:“还没走呢。”
纪赫坐在摇椅上,平静道:“总归会走的。”
“这样好吗?”
纪赫想起那个多余的荷包,淡淡道:“这点小事劳烦主子,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廖桃是被冻醒的,她眨眨眼,望向窗外,天色微微亮起,已经过了整整一晚。
廖桃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捏捏僵硬的腿脚,慢慢的往楼下走。
纪淮睡觉轻,丁点儿动静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见廖桃走了,他才长舒口气。
但这种侥幸显然是多余的,纪淮在这之后又碰上她几次,对方总是在正午回来,明日一早就走,见到二人也只问一句话。
纪淮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推了推身旁的兄长,悄声道:“跟主子说声吧,这姑娘也忒执着了。”
纪赫说,再等等。
第四天夜晚,汇报军情过后,纪赫犹豫片刻,隐晦的提了一嘴。
裴怀瑾瞥他一眼,纪赫立即跪了下来:“属下知罪。”
“说下去。”
“是,属下这就将她赶——嗯?”
纪赫正色,点点头:“她总在正午回来,凌晨外出,而且每次回来,身上都有股草药味。”
“草药味?”
纪赫愣了愣,说对。
一个油然而生的想法出现在他脑袋里:“您是说,她是三皇子派来的细作?”
裴怀瑾撑着下巴,落下一子:“有意思。”
“属下这就去查。”
翌日一早,纪淮咬着油条在楼下扒饭,纪赫回来后直直上楼,完全忽略了纪淮。
“你是说,她日日上山采药,炮制好后再给当街难民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