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深秋。
往日游湖泛舟、游人如织的静安湖却一片幽静。
湖水四周早就被人清理过,重要路口都要重兵把守,两侧山头上均是旌旗招展,无数士兵潜伏在山头之中,看着颇有大敌当前的紧张感。
那孤岛正处湖水中心,上面有一小小凉亭,四周都是凸起的怪石,是静安湖的一大景点,只不过此刻这里却是清风雅静。
早上一大早,两边士兵同时分别派五十人,坐船到上面挨着检查,将这孤岛险些查了个底朝天,随后这五十人同时撤退,以确保孤岛的安全。
此刻秋风飒爽,两侧枫林如染,一片明黄。
无边落叶,萧萧而下。
空气中有种森严肃穆之味。
徐振英等一众人等在湖水西侧,北伐合谈如此重要,徐振英却还是将大量精锐留在了凤翔府继续推进战事。
而自己则带了张婉君、常自在、赵乔年、林老、还有秘书们。
当然忻州也选出了一千人来镇场子。
此刻三千多人尽数藏匿于林间,只待徐振英的号令。
然而这合谈只要三人。
关于另外两人的人选,可谓是他们从凤翔府出发走了多久,几个人就争论了多久,直到现在也没争出个结果来。
可以想见,这次合谈能直接促进南北一统,若合谈顺利,那么汴京城也会变成囊中之物。
那么这次合谈,在史书上必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谁都想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谁都想成为青史留名的那个人,谁都想近身保护徐振英。
各有私心,却又有大义。
倒是林老和周厚芳从没有提过要随行,倒不是惧怕危险,而是他们两武力值太弱,若合谈有变,他们反而成为殿下的拖累。
徐振英最后点了张婉君和常自在。
众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心悦诚服。
考虑到徐振英是个姑娘,那么随行之人一定最好是一男一女。
要满足一男一女,且武功高超、反应力敏锐、观察力一绝、同时还要对徐振英保持绝对的忠心,关键时刻愿意舍生取义的,似乎现场也找不出第二人。
张婉君,无需质疑,论临阵急智,无人能出其右。
而常自在,虽然嘴上没个遮掩,但常年征战,反应力和战斗力都是首屈一指。
这个阵容搭配,众人也挑不出错处。
被选中的张婉君和常自在自然知道此行任务之重,心中更是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徐振英。
即使是舍弃这条命也不惜。
不过周厚芳明显心思更细,“殿下,船夫也得是我们自己人,您再选一名船夫。”
徐振英从众人期待的脸上一晃而过,随后视线落在常远山身上。
“常远山,你负责撑船。”
林老也是赞同道:“常秘书行伍出身,又在秘书办历练两三年,粗中有细,是个不错的人选。”
而常远山一脸凝重,瞬间觉得肩膀上压力沉沉。
很快,两千人的士兵队伍抵达静安湖的西侧,他们严阵以待,分工明确,半个时辰后常远山来报:“殿下,目前山上共布设有五百弓箭手,配备十副望远镜,到时候您若觉得有危险,立刻给我们发手势。这湖里我们已经派熟悉水性的人去摸过了,确认赵毅他们没有在水底下设伏。”
“若我抬手,便表示有危险。若我挥手,则代表和谈成功,你们则立刻派人跨桥去北境军营那边等着。”
林老立刻明白:“殿下觉得,若是和谈成功,赵毅一定会邀您入营。”
“没错。”
徐振英看着从水底其是林老,此刻小老头一脸愁容,似乎恨不得与她随行。
徐振英便笑着安慰道:“都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我是去合谈,又不是去送命。”
林老似乎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徐振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林老悄咪咪拉到一侧,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林老,这封信你先不要打开。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再打开。这算是我的锦囊妙计。”
林老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呸呸呸,哪里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这山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他赵毅不敢造次!”
“那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的时候嘛。万一我的船翻了,我掉水里了怎么办?”
林老颇有些阴阳怪气,“殿下放心,我们连船和绳索都准备好了,还在岸旁准备了数百个熟悉水性的汉子,保证您就算船翻了,您鞋底都不会沾到水。”
不过林老又转了话锋,“早知道殿下就该听我的,早早的娶个皇夫,生个继承人出来。若您真是千秋有损,这偌大的家业至少有人继承,金州府也不会四分五裂。”
徐振英扶额,只好无奈道:“呀,我忘记了,我会水。”
林老瞪着她,小老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殿下,老臣是认真的。皇夫的事情请您务必要好好考虑。”
徐振英只好认输:“我考虑,我考虑。”
“当真?”林老一欣喜,全然忘记他们现在是北伐前夕,“我手里已经准备了将近一百金州府的青年才俊画册和家族信息,等殿下晚些回来以后,我可以组织他们前来拜见殿下。”
徐振英唇边的笑僵住,随后她不动声色的回答道:“下次一定。”
“好。”林老自然认为这“下次一定”就是答应了的意思,一下喜不自胜,连送别徐振英的心情都变得欢呼雀跃了起来。
继承人的问题,总算有着落了。
等林老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里有徐振英刚才临走塞的一封信。
唉,等等,方才殿下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说如果她发生什么不测,再打开这封信。
这句话登时让林老如百爪挠心,只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打开。
而徐振英、常自在、张婉君三个人撑着一叶扁舟,慢悠悠的往湖中心的孤岛飘去。
船夫自然是常远山。
那船只看着虽小,外貌更是平平无奇,可是罗轻舟他们连夜改装过,里面是铁,外面贴木皮,可谓是刀枪不入。船舱之中的暗格里还藏有少量黑火药,以备不时之需。
四个人身上都别着家伙,徐振英随身携带江永康赠送的那把匕首。
而张婉君和常自在则是全副武装,腰间别着长剑,小腿上藏着匕首,甚至张婉君还难得的将头发高高挽起,以簪束之。
徐振英也是出发前才知道,原来那簪子一头锐利无比,顶部被剧毒淬过,只要张婉君一拔下簪子,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
而常自在也是完全收敛了平日的吊儿郎当,少年英姿勃发,单手一直按着剑柄,此刻犹如猎鹰一般,一脸警惕的望着湖面。
徐振英心中还是颇为满意。
想想当初在岚县的时候,她的军队还像是一群乌合之众,打仗只能拿着菜刀、厨具、砍刀等,论军事战法更是一无所知。
这才六年多,一个个的都成了正规军,眼下甚至连暗杀、毒杀都想到了。
也是啊,兴许今日,她徐振英真的能够入主大周,成为异世界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想想,甚至还有一些激动。
徐振英站在船头,湖面上秋风飒飒,吹起她的衣裙。她束手而立,眺望远方,望着那湖心之中的孤岛越来越近了——
湖心岛外面还留了十人,赵毅那边也留了十人,便是为了确保先前的搜查过后再无人登岛做手脚。
徐振英掏出怀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她提前了五分钟到达,以示礼节,船刚刚靠岸,张婉君和常自在便先下船,随后徐振英也跳下船来。
张婉君便交代那守住门口的几个士兵:“好好盯着,有什么情况吹哨子。”
这十个人自然也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好手,此刻全都一脸戒备。
其中有一人送上油纸伞来,“殿下,今日天气阴沉沉的,说不准要下雨,您带上伞。”
徐振英有些好奇,不会这扇是个什么暗器吧。
她接过伞,掂了掂,似乎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暗想自己真是杞人忧天,“多谢你。”
于是三人往湖心岛中的凉亭走去。
常自在在前,张婉君殿后,将徐振英守在中间。
顺着石阶往上,略走几步,路过一片枯枝败叶,随后便是高大繁密的树木。只不过秋天有些萧瑟,树叶一片枯黄,颇有秋景。
这湖心岛并不大,徐振英估摸着可能也就几千平米,左右不过百米之距,且岛上几乎没有能遮掩的地方,一目就能望到头,这也极大的避免了有人躲在岛上生事。
徐振英便道:“来做先锋的士兵们倒是尽心尽责。我瞧这树木好多都被锯断,约莫是怕有人藏匿吧。”
常自在道:“第二分队的士兵们昨天连夜来收拾的场地。这岛上无树木遮蔽,右侧岸边分布着咱们的人,手里都有望远镜,您若觉得有什么不对,只需要抬手示意,那边即可万箭齐发。”
徐振英倒是先到了岛上,随后抬眸,看见北边的湖面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不由唇角微勾:“人来了。”
张婉君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前面扁舟上的三名男子。
最前面的大约三十多岁,身形瘦长,孔武有力,腰间配有长剑,一看便知是行伍之人。
而他身后,有一老将,有些矮胖,双臂粗壮,下盘稳重,双眸锐利。
最后一人,竟是熟面孔。
张婉君“咦”了一下,倒叫常自在分外紧张,“殿下,来了个老熟人。”
“白慈恩?”
“没错。”
常自在却没听说过。
不过看张婉君那神态,常自在更是戒备。
而船上的三人,白慈恩却最先看见徐振英,虽然当年徐振英也在黔州,可白慈恩却只见过明小双、张婉君等人。
那个时候徐振英就已经颇有威名,托她的福,白家还狠狠的出了一回血,花二十万两银子将他赎回,也让他一度在家人面前颜面无光。
当时白慈恩自然觉得受辱,可事后想起来,他已经能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复盘整件事的时候,才觉此女聪慧。
徐振英动动嘴皮子,二十万两银子,保住了他的性命,也收买了土人的忠心,可谓是一箭双雕。
可说到底,徐振英不过是拿白家的银子,做她的顺水人情。
白慈恩午夜梦回,总是不得不感叹此女的手段。
再然后,他到了北境,徐振英的名号却是如影随形。
尤其是当江永康一举夺下东境三城时,整个北境都无比震惊,军队里讨论徐振英的人越来越多,再知道邱菊娘带着学生来军队里接种牛痘疫苗,徐振英的名声在北境之中到达顶峰。
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徐振英收拢人心的手段之一?
她总是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在人没有防备和察觉的时候,忽然就张开血口大盆——
白慈恩如今亲自见到徐振英,心中不得不感慨。
他定定的望着她,似乎要将她的模样看个清楚,似乎想要知道自己这些年追赶的人长什么模样。
看起来…很平平无奇…
五官并不算出众,和常人没有什么异常的模样,只不过穿着更奇怪,头发也很奇怪。
但是那双眼睛,却如大海般讳莫如深。
平静、冷酷、从容、自信,好似高贵的神女,俯瞰人间的一切。
此刻她正微微含笑,凭栏远眺,似乎正在等候他们。
而身边的顾老将军提醒道:“将军要小心,此女不容小视。听闻他们昨夜连夜将岛上那些高大的树枝都砍了,莫说岛上来了好几波人视察,后来又将水底都视察了一遍,直到完全确认安全才离开。金州府这些人做事…实在是太细致了…”
赵毅“嗯”一声,明显看着湖心岛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慈恩便道:“双方都各自拿捏着七寸,自然要投鼠忌器。”
顾老将军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将军,好像要下雨了。”
赵毅抬头,看着远处的乌云,眉头微蹙,却没有言语。
船只靠岸,三人登上台阶,徐振英已经候在那里,两个人注定青史留名的会晤,现场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平平无奇。
不同于当事人的悠闲,明显各自背后的两人瞬间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张婉君和常自在的五感在这刹那无限放大!
两方队伍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杀气!
那顾老将军大骇,对面如此年轻的两个人,为何身上却有一种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尤其是竟然还有女人!
虽说早就听说金州府那边姑娘们同男子一样,拜相封侯、外出谋生、读书考官都不在话下,可是亲眼见到,顾老将军还是心中一惊。
尤其是今日如此重要的会晤,徐振英竟然也带一女将出马,由此可见,对面这小丫头必然有起过人之处。
顾老将军一下被撩得技痒。
女人能当什么兵?
真想试试这丫头的深浅。
倒是徐振英和赵毅他们两个人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只微微颔首,视线交错,便再无其他。
赵毅一双厉眸,却在方才那瞬间打量过徐振英。
太年轻了。
年轻到一种给人如在梦里不甚真实的错觉。
徐振英身量不高,但一身利索的装扮,赵毅也不知他们金州府的妇人是不是都如她一般的穿着,看起来不伦不类,怪异得很,可徐振英脸上却无被打量的无措,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别人眼中的异类,反而笑吟吟的望向他。
还是徐振英率先打破了沉默,“赵将军,本着双方公平自愿原则,我们这次进行关于北境土地以及二十万大军归属问题的和谈。在此之前,我先给您道歉。”
赵毅心中暗暗吃惊。
他本以为和谈之前,徐振英少不了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知道谁的胳膊更粗。
这也是为何顾老将军一踏上湖心岛就十分紧张的原因。
可不曾想,眼前这人始终笑吟吟的,完全处在一种悠闲、放松、自得的状态之中,他们这边三个人的如临大敌,反而莫名给出了一个怯场的信号。
更何况,徐振英竟然称呼赵毅为“您”。
赵毅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金州府一向的习惯。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徐振英的客气不是他可以轻视她的理由。
因为徐振英做过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能让人轻视!
眼前这个人,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白手起家却能坐拥三分之二国土的反贼!
甚至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妇人!
赵毅从来就没有轻视过徐振英!
“我呢,在你邀我去北境军营密谈之时,我就将此事刊登在报纸之上,广而发之,断你生路,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
徐振英嘴上说着抱歉,可脸上却始终带着笑,“不过也请你理解,在你未正式归顺之前,我肯定视你为敌人,我不可能给敌人留退路,更不可能对敌人心慈手软。”
赵毅一哽,竟找不到反驳之语。
“不过嘛。”徐振英话锋一转,瞬间将人的心狠狠揪起,“现在我可以确认赵将军的诚意,勉强可以将您当做自己人对待。我对自己人向来都很好,赵将军有什么条件,不妨开出来,我们一起聊聊。”
赵毅冷声道:“昭王殿下,你如何确定我就一定有投诚之意?”
“若将军没有投诚之意,怎会暗中邀我密谈?我这一北上,至少也是十天,汴京城那位已经火烧眉毛,能容得下赵将军如何拖延?只怕现在赵将军已经背负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除了投诚,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也许我想的是登基自立,将你骗来北境,再挟天子以令金州府的诸侯呢?”
徐振英扼腕叹息,“如果当真是这样,那赵将军可真是太蠢了。”
“和解?”赵毅冷声说道,“难不成昭王殿下看不起我北境的三府一百二十万百姓?”
“那倒不是。”徐振英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边走边说,赵毅略一沉默,随后跟上。
两个人如老友一般漫步在湖心岛上。
“你若是打着自立为王的旗号,纵使你有二十万大军,还有北境一百多万百姓的支持,你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顶多两年,我就会武力统一大周。赵将军先别急,听我说一组数据。”
赵毅憋着气,“你说。”
“从今年往回退五年,五年来,你边境的三个府城,每年税收递减约百分之十,这个数据你可能听起来觉得复杂,我这么跟你说,如果五年前三府的税收是一百万,那么今年就只有二十万。没错,我是说你成不了气候的第一个原因,是北境很穷。”
跟着身后的顾老将军眼皮一跳。
本来开始徐振英直接开门见山就说赵毅自立为王成不了气候之时,他就想跳出来反驳,可一想到赵毅临走之前的嘱咐,顾老将军生生将这股火气给按下去了。
如今听徐振英说北境穷,顾老将军还真是无法反驳。
可不是穷吗。
北境的老百姓不仅穷,还苦!
“你知道人有两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吗。一是才华,二是贫穷。同样,北境的穷也是无法掩藏的。北境的穷,第一个在于大周朝可能处在小冰河时期,气温逐年下降,一年比一年寒冷,北面本就土地贫瘠,肥力不足,加之天气原因,作物的产量只会一年比一年下降。而现在的发展水平,还处在农耕社会,也就是说,只要地里的收成不好,北境就会一直穷下去。”
“其二在于人口的减少。我不知你们大周朝做过人口普查和统计没有,但是我们的人做个大致的估算,得出的结论是北境的人口流失非常严重。这其中有气候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连连征战,百姓们为躲避战乱,只能举家外逃。”
“赵将军,你看上去似乎拥有二十万的军权,但那些都是水中花镜中月。没有人口、没有土地,你养不活这么多的士兵。我甚至可以不用打过来,只需要将北境这么一围,不出两三年,你的政权也会分崩瓦解。”
这一下,北境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赵毅此刻才明白徐振英为何如此肆无忌惮的切断他的退路。
确实如她所说,他自立为王,那是最愚蠢的一条道路。
他也万万没想到,徐振英慧眼如炬,竟然将北境的困境了然于胸。
虽说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能轻视徐振英,可徐振英说出这番话,着实让赵毅心惊。
想当初,他可是花费了好几年才看清北境之困境。
这第一局交手,赵毅可谓是全线溃败。
“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