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旧人

等所有人离去以后,王信德才对邓全安吹胡子瞪眼:“你为何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了?你刚才没看到这帮孬种是什么眼神吗,你就不怕这放他们回去,他们全都投降去了?”

邓全安深深叹息:“王将军,我看到了。我要是再不放他们走,怕是他们就要拿刀逼着我们开城门了。”

王信德一愣。

邓全安气得双唇发抖,“这帮孬种!叛徒!怕是早就想着和金州府的人里应外合。王将军,也不怪他们,实在是……金州府的人太强了,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如今金州府的人还没有打来,可我军心民心已散,我们不战而败——”

王信德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还怎么打。

金州府只需要把火器一亮,再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宣传他们一番,瞬间让整个凤翔府土崩瓦解。

那城墙还在摇摇欲坠,在他们眼底固若金汤的城墙,在金州府人眼中却是易碎的鸡蛋一般,今日是击打城墙,明日就能击穿城门。

他们防与不防,又有什么区别?

凡人肉胎怎可和天外之物的火器一战?

蝼蚁又如何能阻挡大象的进程?

邓全安坐在那里,他不过四十,可自从坐上了这凤翔府府君的日子,与一个强敌环绕,不过三四年间,头发就已经白了一片。

此刻,偌大的房间,就他们两人。

他周身被一种凄凉的绝望所笼罩——

“王将军,可以想见,大周朝很快就要覆灭了。”邓全安如此说着,脸上尽是苦涩和不甘,“说到底,是我们大周朝自己耽误了自己啊。这些年汴京府忙着争权夺利,却连养虎为患都不知道,坐视金州府发展成今天的模样,此一条,他周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邓全安望着王信德,却见那人已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目光锐利,甚至之前还极力主战,可见老爷子心中血性不减当年。

可是他邓全安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王信德去送死?

王信德也知眼下的绝境,不由坐在椅子里喃喃道:“难道除了投降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邓全安苦笑:“你我愿意为守城而死,可我们手底下的官员和老百姓们却不肯。王将军啊,我大周朝人心尽失啊——”

两个人不由抱头痛哭,哭累以后两个人抵足而眠,一则是怕有人趁乱拿他们脑袋去向金州府邀功,二则是他们两就要不要投降一事商量到很晚才睡。

可谁知,这投降的决心还没下呢,下半夜,他们便被人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好些人,有带甲的将士、也有文臣,两个人的脖子上凉飕飕的,王信德大怒:“周平,我待你不薄!为何出卖我等!”

那叫周平的小将笑得无奈,“王将军,您应该感谢我,今夜有好几拨人想要您的项上头颅,是我周平保下了您的脑袋。请二位也睁眼看看,外面已经遍插白旗,现在只差拿您二位头颅祭天。”

邓全安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而外面的骚动声音传来,两人才看到果然外面灯火幢幢,亮若白昼,整个凤翔府似乎都无人入眠,白日的平静之下,换来的却是深夜的一场暴动。

那周平毫不留情:“邓大人,省省你的唾沫吧,没看见金州府月报上写的吗,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大周朝不把我们当人,有人把我们当人!大周不仁,也怪不得我等不忠!来啊,把这两人绑起来,命人打开城门,欢迎昭王殿下入城——”

金州府的人也没料到凤翔府的大门竟然这么快就被打开。

此刻刚是下半夜。

山林的雾气还没有消散,月色稀薄,凉意入腑。

而徐振英的帐子跟前便出现了江永康的身影。

男子声音低低的,顺着山林之间细微的风声传入耳中,“殿下,凤翔府的城门打开了!”

很快,帐子内亮起了灯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约只有两三分钟,徐振英就穿好衣物走了出来。

她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虽然有些睡眼朦胧,但精神看着尚可,“凤翔府的城门打开了?”

随后她又莞尔,“这才过去一天一夜。”

“殿下妙计,让弓箭手们朝里面射了那么多的纸条,现在凤翔府的军心名心已失,投诚是必然的。”

“走,过去看看。”

徐振英大踏步往前走去,只见帐子内已经到处都是灯火,显然凤翔府投诚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营帐。

很快,徐振英的心腹们也全都赶了过来。

徐振英看见众人焦急的脸色,方才正色道:“没错,凤翔府的城门打开了。走,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吧。”

而江永康已经点了一支近千人的队伍,火把漫山,徐振英走得不急不慢,等到达凤翔府门口时,她看了一下怀表。

凌晨四点过。

而凤翔府的城墙上也是一片大亮,为表诚意,城墙上所有人都按照江永康的要求将武器扔到城墙之下。

而为确保安全,江永康已经提前带人去城内转了一圈,确认无误以后,徐振英等人方才入门。

此刻,凤翔府的城门大大开着,长风灌入,即使是凌晨,天还是漆黑一片,可徐振英却已经透过城墙,仿佛看到了城内成千上万的百姓。

他们全都走出家门,站在道路两侧,伸长脖颈,望着这位从金州府来的女大王。

“凤翔府恭迎昭王殿下入城——”

周平一看见对面那簇拥在最中间的身影,立刻激动的大喊一声。

他中气十足,声音悠远,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一阵激动人心的战鼓声声,在夜空之中振聋发聩。

满城安静。

凤翔府恭迎昭王殿下入城——

凤翔府恭迎昭王殿下入城——

凤翔府恭迎昭王殿下入城——

凤翔府内,所有百姓跪在两侧,跪迎凤翔府的新主人。

他们跪得真情实意,满面激动,此起彼伏的欢迎声音犹如海浪一般袭面而来,无数的火把举高,照亮整个凤翔府!

而徐振英身后的一众人等,同样是一脸激动之色。

他们也是万万没料到,徐振英说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凤翔府,竟然真的做到了!

这一天一夜都没有过去,凤翔府的大门就已经为他们敞开!

占领了凤翔府,意味着他们离汴京城更近一步!

徐振英抬眸,望向城门后面等候着的江永康、凤翔府的文武百官,还有满城的百姓们,她上前两步,微微抬手,声音洪亮:“从今天起,你们便是我金州府的子民了!”

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女子的脸孔映衬在一片火光中,她犹如神女般,高贵不可亵渎,“我金州府的子民从不下跪!全都站起来!”

凤翔府的老百姓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听见今晚投诚的主要带头人周平催促道:“愣着做什么,金州府的规矩就是不下跪,没听见昭王殿下说什么吗,都站起来!”

一阵稀稀拉拉的声音,百姓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随后有个长期行走金州府的货郎才大笑一声:“愣着干什么,昭王殿下从不许人下跪叩拜,都站起来!以后咱们就是金州府的人了,金州府的人,膝盖都精贵着呢——”

这下,老百姓们才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徐振英这才挥手,召来周平。

周平心跳如雷,几乎是一阵小跑到了徐振英的跟前。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人物,先前他有胆子抓王信德他们投诚,可此刻面对着徐振英,他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即使眼前这人,只是个十八岁多,还未满十九岁的小姑娘。

可刚才远远的看她一眼,此人浑身通体气派,眸色锐而不显,身着便衣,不见绫罗,往人群中一站,却让人不敢直视。

徐振英笑着问他:“你就是周平?”

周平连忙点头,“是小人!”

“我们金州府不喜自谦,也不自称卑职或是小人,况且我们今日拿下凤翔府,你功不可没,不必自谦小人。”

周平面色都激动得发红,他努力学着金州府士兵们的样子,抬头挺胸,迫使自己目光直视徐振英,“是!”

徐振英笑着拍拍他的肩,“好样的!”

她又看见旁边被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两人,也大约认了出来,笑道:“是邓大人和王将军吧?”

王信德冷哼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叛主的!”

“我徐振英做事,向来以德服人,不喜打打杀杀。再说我杀你做什么?如今你没有兵权,手底下的心腹一个也不服你,你也没有能力颠覆我的朝廷,杀不杀你,很重要吗?”

王信德瞬间面若死灰。

而邓全安则一脸愤怒的望着她,随后又望向徐振英身边的林翰。

林翰叹气:“邓大人,你我曾为同僚,我劝你一句。你恨我们殿下不如恨你的大周皇帝。是他自己刚愎自用,整日忙着争夺皇位,不顾百姓死活,落到今日下场是国运不济,却也是他自作自受。大周朝国祚延绵三百多年,也是时候改天换地了。我等凡人,如何能阻止天命所归?不若同我一样,归顺了殿下——”

邓全安冷笑,“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就是你所谓的天命所归?”

林老反讽道:“周家人薄情寡性,将百姓视作蝼蚁,尤其是仁正皇帝死后,朝廷换皇帝犹如歌女换新衣,连年征战,连年收税,朝堂更是乌烟瘴气。邓大人对大周一片忠心,确实是可歌可泣,可却听说过‘护主有恩当食肉,却衔枯骨恼饥肠。于今多少闲狼虎,无益于民尽食羊’这几句话?”

邓全安身子一晃,脸色瞬间煞白!

徐振英挥了挥手,“放了他们。”

周平一愣,满脸不赞同,却不敢开口。

江永康便立刻命人将其松绑,而安保团很明显担心再次发生琼州府的刺杀事件,现在在人多的地方,总是牢牢将徐振英护在最中间位置。

眼看那两人松了绑,却还是呆在原地,犹如三魂七魄被人勾走了一般,加之徐振英又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浪潮之中慢慢进城,安保队的这颗心才勉强算是放了下来。

哪知徐振英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然而人群中一片欢呼,老百姓们伸长了脖颈望着她和入城的一行人,似乎没有人听到这一声。

很快,江永康折返而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邓全安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徐振英心里一紧,随后有种无言的痛心之感。

她也许永远理解不了古人对于家国的忠诚,可是却不妨碍她对邓全安这种人的敬佩。

她挥了挥手,“厚葬他。”

随后,徐振英脸上浮起笑意,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朝着入城的百姓们亲切挥手。

周厚芳紧紧跟在徐振英身边。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一刻的徐振英虽然被万千人群簇拥,可背影看上去却那般孤寂。

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啊。

帝王皆无情啊——

倒是赵乔年似乎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只略略感叹了一刻钟,便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挤到徐振英身边提醒道:“殿下,大周朝的援兵怕是在路上了。”

徐振英笑容不减的对着百姓挥手,“放心,我已命张婉君和徐慧嘉两人带五千兵去必经之路上打埋伏。他们来了,也是有去无回。”

赵乔年一惊,心中暗赞徐振英好敏锐的心思。

也难怪昨晚听见一阵动静,方才也不见这两人,原来是另有任务。

而显然这一夜,凤翔府注定是不太平的。

西街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一枯瘦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连声咳嗽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面色有些惶恐:“是城破了吗?金州府的女大王打来了?”

丫鬟胭脂连忙道:“白姨娘,别着急。不是城破,是投降!”

“咱们凤翔府投降了?”

“没错呢,是投降,不是城破。不会有人打进来的。”

白姨娘捂住胸口,似乎心有余悸,“那老爷和夫人呢?”

“老爷和夫人都去城门口迎接新大王了!”

“新大王?是金州府的那位吧,据说还是个姑娘…真是厉害。”

“是呢,听说那位女大王今年才十八九岁呢!”

“十八九岁?”白姨娘暗暗吃惊,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莞尔一笑,“她今年应该也十八岁出头了。”

“白姨娘说谁?”

“一个旧友罢了。”白姨娘咳嗽了几声,“听说那位大王从不滥杀无辜,她进了城,咱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那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金州府那边的姑娘都允许做官呢!可惜我是个奴籍,老爷和夫人怕是不会放我走的。”

白姨娘怜惜的抚过胭脂的脸,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多年前被烹食的妹妹,“你放心,你伺候我多年,我一定去帮你求求老爷,兴许能从主母手里讨要来你的卖身契。到时候要是真能做官,我就放了你的良籍。”

“多谢白姨娘!”那胭脂一派感动之色,随后又听见前院的脚步声,“唉,老爷夫人应该回来了!”

白姨娘似乎对夫人有些惧怕,瑟缩着往后躲,“那咱们赶紧回房去,若是夫人看见了我,怕是又要不高兴。”

胭脂心疼道:“夫人也真是,自从姨娘生下女儿以后就不高兴,嫌姨娘没能生个儿子,动辄就是打骂,好说姨娘也是老爷的枕边人,竟是丝毫面子也不给姨娘留。”

那白姨娘连忙做噤声的手势,“别说这些。我就是个姨娘,是这家的奴才,主人家肯赏我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更何况夫人只是凶狠了一些,至少没把我赶出家门,是我自己…肚子不争气,没能给老爷生个儿子…我命不好…”

胭脂唉声叹气,见白姨娘说两句就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的,连忙扶着她进屋:“姨娘快别说了,进屋躺着吧。您刚生产没多久,吹不得风!您要是想知道最新的情况,让流朱回来了给您讲。”

胭脂也是极其心疼这个主子。

想当年白姨娘刚进门的时候,那是浑身反骨,整日想着逃跑,对老爷也是爱答不理,整日说什么自由公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夫人将她狠狠收拾了一番,又将她关在后院一年,不断打磨和调教她的性子,才略略将她的棱角抹平。

眼看苦尽甘来,白姨娘甚至还怀上了孩子,岂料又因冬日台阶上有冰,白姨娘一脚踩上去滑了胎。

这下又得了老爷的厌弃,在后院里过得跟一般的下人无异。

后来不知怎的,老爷又开始出入白姨娘的屋子,这不,白姨娘这才怀上孩子,勉强拨了个屋子和下人供她使唤。

可惜却是个女儿。

这生产了已经快三个多月,老爷愣是没来看望她们母女一眼。

果然很快,流朱蹦蹦跳跳的回来了,她这出了一趟门,满面通红,双眸如星,一回来就叽叽喳喳的喊着:“天菩萨,街道上全是人!险些把我鞋子都给我挤掉了,姨娘您是没看见这盛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全都跑去看昭王殿下!”

胭脂给她递帕子擦汗,笑着打趣她道:“瞧你,跑得浑身都是汗,你可瞧见那位昭王殿下了,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流朱兴奋的说道:“哪里有三头六臂,那都是谣传!长得跟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看起来倒是很斯文,一直冲我们笑着挥手呢!胭脂,你知道吗,殿下是个女的!”

胭脂笑,“我知道啊,前两年不是就在说那位女反王是个姑娘吗?”

“可是…她真的是个姑娘啊!”流朱语气里全是艳羡,“跟我们一样,是个姑娘!”

“我晓得了,你是说她是个姑娘,却能当反贼,甚至说不准还要当皇帝。”

“没错!昭王殿下说不准以后就是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你是没看见,她虽然是个姑娘,可是那浑身的气派,比起我们府君也差不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身边还跟着好多姑娘,看起来像是女官!”

“你今晚这是怎么了,出了一趟门子,似乎心都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金州府那边本来就有女官。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当女官?”

“这听说和亲眼看到那完全不同!再说我为何不能当女官?你要是刚才看见女官们有多威风,你就知道我为啥羡慕她们了。尤其是那个叫什么钱珍娘的,我听他们都叫她钱部长,她骑着马在最前头,跟一个军爷在一起,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是威风,十足的威风!”

忽然,那白姨娘从床上挣扎着起来,一缕头发垂下,她双眸瞪大,声音发颤:“你说什么?钱珍娘?”

胭脂急忙过去扶着她。

而白姨娘十根手指紧紧抓着流朱,“那…那位昭王殿下叫什么名字?”

流朱不知所措,“我只听说她姓徐——”

徐姓,岚县来的,还有钱珍娘——

她早该反应过来的!

白姨娘逐渐拼凑起所有的线索,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一个激动,竟然直接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