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英接到王三娘来信的时候,忍不住勾起唇角。
徐音希见此,便笑眯眯的对着今日当值的几个秘书吐槽道:“瞧咱们殿下这眉开眼笑的,肯定又是坑到哪个冤大头了。”
徐振英少见的露出些许少女的娇憨,说也奇怪,徐振英十三岁创业,那个时候是一脸老沉之相。偏如今长开了,长大了,反而时不时露出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娇俏。
不过徐音希后来也算明白了。
什么娇俏,那分明是坑到大冤种以后的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有人友情提供了咱们明年的军费,我自然高兴。”
“哦?”徐音希这回来了兴趣,又看见徐振英长几上放着的是来自寿州的信件,脸上笑意更甚,“明王慷慨解囊了?”
“不错,咱们那批破铜烂铁,连带着淘汰下来质量不好的黑火药这回全卖出去了,包括十颗天元珠,王三娘一共给咱们捞回了接近六十万两的军费。明年,我们又能过一个富裕年了。”
徐音希掩唇偷笑,“也难为三娘了。”
一侧的曲敏却道:“难道不该可怜明王殿下吗?咱们坑他也太多次了,这坑得我都同情他了。”
常远山适时的插话,“一张假图纸,就让明王破费几十万两。琼州那边的人也是蠢,竟然会相信火药里要掺杂天元珠这种假话。那天元珠不就是个玻璃球,我们殿下房间里多的是。”
徐音希更是坏心,“我看今儿个下值,我们就来弹玻璃珠玩——”
庞小花倒是很冷静,“这整个大周朝,也就咱们这府衙里全是宝贝。宣传部那帮人也是厉害,一个玻璃珠,换个称呼,就摇身一变成了富贵人家的玩意儿,一颗炒到了天价。我还听说,这玻璃珠在汴京城,还被宣传是得道高僧开过光的神物,佩戴在身上有延年益寿之效,也是可笑。”
“所以说…知识改变命运嘛。”徐振英笑盈盈说道,“要是琼州那帮人多读书,就不会被人骗这么惨。所以人还是要多读书。”
曲敏却道:“也是幸好殿下料事如神,竟然想到他们会从方如玉那边下手,因此早早的换了一张假的火器图纸。如今咱们现在已经连攻明王两座城,他现在怕是如坐针毡。”
正说着话呢,时针就指向九点钟,整个金州府伴随着九点的钟声开始步入一天的正轨。
徐振英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怀表,“九点了,该上班了。今天有例会吧?”
徐音希道:“是,部长们都已经到了。周秘书也已经在会场那边。”
“行。”徐振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那就开会吧。”
在经过徐音希身边的时候,徐音希明显听到了徐振英一句嘀嘀咕咕:“哎,天天上班,啥时候才能退休啊。”
徐音希掩笑,“你还是先带着我们把这份从龙之功挣了吧。你要是退休,我也跟着你退休,到时候咱们游山玩水去。”
一侧的秘书们皆无奈摇头,不语。
这金州府的人各个铆足了劲想要建功立业,偏偏手握大权的这位天天想着退休——
这位要是退休,这天下不得震动啊?
而九点之前,就他们说话的间隙,大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
今日是月初的例会,所有部长和副部长、以及军方代表都需要出席。
徐振英一走进会议室,众人立刻起身看向她,还时不时的伴随着亲切的问候。
周厚芳立刻也迎上前去,暗中说道:“殿下,军务部有急报,我把他们的汇报安排在第一个。第二个议程是商议人社部制定的官吏考核办法。还有今年年终官吏们的绩效和福利待遇,这方面人社部和财务部已经商量妥当,联合报了一个方案上来。财务部那边,也有一个年终结算和明年预算要汇报,相关资料都放在您桌上。”
江潮平也立刻道:“医务部那边有一个关于第一届医学生毕业分配的事情想要单独和殿
周厚芳又道:“还有商务部也带了一些商户代表来,他们也想见见殿下,说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找殿下说说情况。”
徐振英从容不迫的听着,又看见外面树林掩映处的等候区似有一群人的身影,大冷的天,外面还在下着雪,他们冷得站起来来回走着。
徐振英微微蹙眉:“他们来得很早吧?”
“一个小时前就等着了。”
“找个工匠,弄个挡板,再去弄些炭火来。哦,最好把那个等候区换一换,换到室内去。这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正好让人在寒风里等着?还有吩咐前头管接待的士兵,让他们也帮着分分流,别让人在这里干等着。”
周厚芳解释道:“接待的士兵已经告知过他们,让他们不必一直等着,他们不听,说就想沾沾咱们府衙的气息。没法子,只好乌泱泱的候在外头。”
徐振英也是无奈。
倒是庞小花立刻道:“我去给他们分个号,省得他们一直等着。”
徐振英走进屋内,她和她的秘书团们纷纷落座,与底下几十个官员面面相对。
很快,有负责后勤会务的人员来给每个人倒茶。
只不过今天的这次例会,众人也无心喝茶便是了。
徐振英还没到之前,这帮人已经在屋内大致交换了一下情报,因此他们甚至比徐振英更早了解到前线的战况。
看军务部那边的代表一脸凝重就知道,前线的情况怕是不乐观。
果然,那人张口第一句就让人脸色一凝。
“殿下,西面舟山王的教徒信众势力强大,我们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渗透。大壮将军本来想用最小的伤亡取得城池,但是奈何教徒们反扑剧烈,且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我们屡屡受挫,战线始终无法向西推进。”
倒是有人先急了,“是否派宣传员进城宣传我们金州府这边的政策?那牛痘疫苗呢?他们那边前年发过瘟疫,应该对瘟疫的惨状还记忆犹新,难道他们就不想接种牛痘疫苗?”
说起瘟疫,徐振英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即使她已经暗中处决了胡维,并将他永远的钉死在耻辱柱上,可是徐振英心里依旧无法释怀。
“他们只相信舟山王,对其教义深信不疑。舟山王说我们那牛痘疫苗是假的,还说我们这边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不断丑化殿下,将殿下说得犹如地府夜叉般恐怖。那边的老百姓见了我们就跑,一有人说金州府的好,就立刻被当做奸细抓起来,我们已经折进去好几个宣传员。”
徐振英微微蹙眉,“舟山王怕是对上次安沛霖他们发起的舆论攻势有了防备,他现在力量被我们大幅削弱,自然是必须牢牢抓紧手中的残余力量。”
“正是如此,现在舟山王虽然已经退到了雅州和蜀州一带,残存的势力并不多,但是一则那边山路复杂,他们极易藏身;二则他们现在团结得犹如铁桶一般,我们的人根本无法从内部攻破。”
徐振英点头道,“蜀州道路难如登天,地形复杂,又全是山地,自然不好攻破。”
莫锦春立刻道:“殿下,蜀地虽然肥沃,但易守难攻,舟山王占据有利地形,于我们怕是不利。其实西面对于我们来说并非必争之地,如果耗费时间过长,我倒觉得不如放弃西面战场,只守不攻,专心向琼州进攻。”
明小双却突然道:“我记得两年前投诚的朱奎,就是那个明王的手下,之前守樊城的,他好像就是蜀地人吧?那边地形复杂,咱们的人不通道路,但朱奎应该对那边的道路熟悉,不若派他前去——”
“朱奎?”徐振英在脑子里苦思冥想,倒是一侧的莫锦春立刻道,“朱奎,他投诚后被编入西山大营,现在已经做到了团长的位置,此人在经过我们的正统训练后,文化和体力两项都较为出众,若是只在西面去做个守将,应足以胜任。”
徐振英点头,“我记得这批投诚的士兵们已经训练了有一两年了吧?是骡子是马,确实得拉出来溜溜。也得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最近多注意东面战场,我估摸着他们说不定快要造出火器来了,咱们的速度得再加快一些。”
这番话,说得众人是有喜有忧。
若是明王他们没能造出火器,他们就能趁势一路往东,兴许一两年之内打到琼州去也未可知。
可一旦他们造出火器,可以说是战局立刻扭转,对他们是相当不利。他们目前占领的城池都极有可能丢失。
因此,这是一场时间之战。谁能夺得先机,谁就能占领大周朝大半江山!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方如玉!
一想到昭王殿下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放过了方家众人,许多人心里还是不服气。
“东面战场上就暂时定下朱奎为将军,辅佐刘大壮。其他人都可以撤回,全面扑到西面去。”徐振英手敲桌面,微微眯起眼睛,“虽说我们是强调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利益,但是我们的仁慈不能成为对方拿捏我们的弱势。西面的战略得调整,关键时刻,让刘大壮不必心慈手软,若再有疯狂的教徒反扑,我不介意再背上几万条人命。”
望着众人略有些惊愕的目光,徐振英眉梢一抬,“怎么,你们觉得我是心慈手软之辈?”
林老立刻道:“非也,只是殿下如今仁义之心美名远扬,若是冒然改变进军策略,我怕会落个跟琼州那位一样的名声。”
徐振英笑:“明王的名声,不是我们给他造势的吗。我开办报纸,就是为了掌握舆论话语权。一场战争,为什么打、怎么打、结果是什么,虽然报纸以事实为依据,但说到底报纸舆论都是为政治服务,当权者想让它呈现什么样的结果,就可以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林老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对西面动手,对动手的原因可以进行一些美化修饰?”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怎么打扮,全在宣传部的笔毫之间。”
林老也立刻明白:“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史书上篡改的历史不少,何况舟山王的教徒们太过疯狂,这种力量我们是得消除,否则以后就算拿下那块地也不好管理。”
“没错,所以我一直说,要打破地方豪强势力、家族势力、宗教势力,用法律取而代之来治理国家。也是因为这些力量不受我们控制,容易被反噬。”
林老连忙拱手,表示受教。
先前还有些反对徐振英一直提倡打破宗族势力的说法,此刻却若有所思。
殿下以前总说宗族制度有好有坏。
纵观历史,宗族制其实是儒家的一种表现,宗族制的好处就是团结、有凝聚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历史上的很多次的起义反叛其实很多都是旧朝贵族暗地发起,所以可见家族的力量究竟有多么的强。
但同时宗族力量喜拉小圈子,甚至有些豪强的家族,形成了和地方相对抗的政治力量。
当然,作为宗族一员,其实也会存在牺牲者。
当年汴京城对女子看管甚严,风气紧张,甚至有女子只因为和男子多说几句话,便被宗族荣誉处死,而衙门竟然无过问之权利,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而林老对于徐振英那句“历史是一个被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却是深有感触。
不愧是昭王殿下,做事光明磊落之时,却又诡异的有一股真小人之风。
君子当得、小人也当得,这才是真正的君王!
人社部的刘建林便道:“殿下,目前我们的吏员已经足足有六万之众,眼看年关将近,这今年的考核、定级、福利这方面,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徐振英翻着人社部提交上来的吏员管理办法,一目十行,看得极快。
因事关在场每个人的福利待遇,所有人第一关注的就是前方战线,第二自然就是这人社部的事情。
毕竟人社部,那就是给他们发俸禄和福利的部门,与他们自身息息相关。
倒是林老竟然比徐振英看得还快,指着其中一条说道:“这考核得分除了年初下达的税收、人均收入是否提高,还有文明新村建设、入学率、识字率等,怎么还有群众满意度?这群众满意度如何调查?这满分一百分,群众满意度就占三十分?”
钱珍娘也道:“这内部民zhu测评又是什么?”
刘建林便解释道:“群众满意度就是要问老百姓对当地的政府执政是否满意,让老百姓给衙门打分。”
林老不慌不忙说道:“我明白,这个想法是很好,与殿下年前提出的提高百姓参政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要施行起来却是困难。这自古以来都说民不与官斗,即使咱们金州府官僚风气比大周朝不知好了多少倍,可真正敢站出来说政府不好的,那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这种关系到地方政府考核的打分?到了地方,老百姓怕不是要被逼着打高分才是。”
“施行起来确实是很困难。不过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避免。”
刘建林望了一眼徐振英,面容有些苦涩,这还不是殿下的命令,如今却要他来舌战群儒,着实也太为难他了一些。
“比如监察部是独立的部门,可由监察部加宣传部加人社部,三部门合作,采取随机抽查和路人盲投的方式进行考核嘛。”
林老却不赞同:“这一条政策施行,向来到了地方都会出现扭曲。就如历史上出名的青苗贷,明明也是一条好政策,可到了地方却成了盘剥百姓的猛虎。由此可见,施行政策比制定政策更考验施政水平,你所谓的随机,是否能真的做到随机?怕是我们的人一下去,地方连我们走到哪里、几个人、行程安排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更别提涉及地方官员考核这种至关重要之事,我们上面出一条考核标准,地方就有十条应对办法。”
“这条不说,倒是这个内部民主测评是什么?”
“就是地方基层要员给一把手打分。”
“好,初衷很好,可是这些基层官员们还要在一把手手底下过活,他们哪个敢打低分?刘部长,你说说如何避免这个内部民主测评沦为一把手伪造政绩的工具?”
刘建林被林老挤兑得招架不住,连忙向徐振英投向求救的目光,徐振英只好低咳一声道:“既如此,这件事就私下再谈,想办法完善,既然是要考核地方官,那自然要将民意和底下人的想法意见容纳进去。否则只是光看地方是否完成了绩效目标,只会导致地方急功近利弄虚作假。”
林老点头,“是需要好好斟酌。”
徐振英和刘建林都不自觉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要命,林老不愧是饱览群书,即使作为一个古代土著,却依然具有针砭时弊的眼光。
“说下一个议程。”
“殿下,人设这边还没有完呢,今年的福利还是参照去年发放吗?还有那个绩效,去年定的是个人年底平均十两银子,今年是否考虑增加?”
财政部那边却也松了口子:“今年咱们的几条商线都已经打通,尤其是私盐,几乎快要形成垄断。目前国库充盈,抛去明年的军费和各项预算,还绰绰有余,可以适当上调些许,建议维持百分之二十的增幅。”
“行,既然财神爷发话了,就按照这个标准办。”
“那福利有无变化?去年年终发的是一袋二十斤的大米、十斤猪肉、十斤油,是否也要增加?”
监察部赵乔年适时的插入进来,“殿下,说到这吏员的年终福利,今年我们巡查地方的时候,不少商户反应这吏员福利存在官商勾结之状,甚至有地方县令直接指定后勤去某户商家采购,再从中抽取回扣,以滋自己腰包。虽说涉案金额不大,可如果上面的层层效仿,这中间的文章可就多了去了!”
徐振英微微蹙眉,没想到在现代常见的贪腐手段,竟然在古代也如此流行。
这充分证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他人也是震惊,“竟有此事?”
赵乔年笑着说道:“这底下人的小动作,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为了三瓜两枣钻漏洞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着实可恶!咱们的朝堂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建立起来呢,他们倒是开始挖起了我们的墙角!”
“所以说,光靠思想教育是不行的,必须得加强监察,还有完善的考核制度,才能三管齐下,真正遏制贪腐。”
在场唯一一个家里经商的黄维光,当初这位和陆士文一起参加吏员考核的白鹿书院学生,虽然起步比陆士文晚了两年,可如今却也干到了人社部某司副司长的位置。
本来这屋里都是一些大人物发言,他坐在角落只有旁听的权力,但此刻他却也大着胆子举手:“殿下,我家中父亲是经商的,只不过为了我考科举,才将我放在我二叔名下,因此底下商人们搞什么小动作,我几乎是一清二楚。什么环节容易滋生贪腐,用什么样的方式贪腐,其实商户们是最清楚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回去就整理一份资料给您过目。”
徐振英眼睛一亮,“不错,是个好法子。你叫什么?”
黄维光似乎生怕上峰刘建林不喜他这般抢风头,一时有些不敢说话,倒是刘建林大大方方的介绍:“这位是黄维光,白露书院的学生。”
黄维光看向刘建林,却没看见他脸上的不耐或是指责,他反而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眼中含着鼓励,甚至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徐振英表示没印象,倒是一旁的明小双说道:“殿下,就是以前老写檄文骂您那个!还喜欢带着白鹿书院那帮学生们闹事,第一次吏员考核那天,他们还在金州府府衙门口站了一天一夜呢!”
黄维光立刻是又羞又臊,随后便是一阵恐惧。
完了。
他的仕途完了。
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