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沛霖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被这些即将上战场送死的人的笑容刺痛,竟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他想象不到,这王伦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这世道竟也是如此歹毒!
他们还不知道金州府大部分都接种过牛痘,为了活命,他们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饵,只为了给家人挣一条活路!
他们可怜!
他们更可恨!
金州府的百姓们何其无辜?!就因为过得好,就被觊觎,被抢夺,甚至要被人毁灭?
不行!
这些都是敌人!
他不能同情可怜他们!
这帮人自己得了瘟疫,却还想着传染给金州府的人,简直是罪恶滔天!
可安沛霖却又不得不承认,王伦这一招虽然阴狠歹毒,但却能尽快的阻止信徒们四散逃跑,甚至阻止将天花带到恭州西面,舟山王的大本营去!
不仅如此,王伦还能短时间的凝聚教徒们的信心。
金州府的牛痘疫苗就在前边!
锣鼓声声,出征的号角已经吹响,被选中的先锋军这就要去冲锋陷阵了。
因为生病,他们甚至连铠甲都穿不上,寒冬腊月的天气,就只穿一件单衣上阵。
安沛霖等人完全没有主意,眼瞅着那五千人已经集结,他们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王伦那个杀千刀的知道这帮人多半是有去无回,只让人配了削尖的树枝。
这帮人,是奔着传染天花的目的而去!
王伦在出发之前,还不忘给众人鼓舞:“先锋军们,我们的命不好,这辈子活得如猪狗,还染上了天花。此去你们只要多多接触金州府的士兵,能传染一个是一个,最好让他们那边实力大减,我们便带着兄弟姐妹们南下!金州府里有疫苗、有棉衣、有吃不完的粮食,你们死了,我们给你们做法,我去请白莲道人为你们超度,让你们下辈子一定投生个好人家,不再受苦受累!你们放心的上路,从此以后,你们的亲人就会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将永远铭记诸位的牺牲!”
广场上登时响起“杀!杀!杀!”的声音!
声音如海浪一般,将安沛霖包围。
队伍里有人在哭泣、有人在送别、有人在大叫。
他只觉得脑子里是空空的。
他仿佛被痛苦、不堪、不甘、愤怒的情绪包裹着,整个人像是在阿鼻地狱之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场杀戮即将拉开序幕。
不行,金州府的一切得来不易,是城主呕心沥血宵衣旰食才创造出来的世外桃源,绝对不能毁在这帮疯子的手上!
这群人疯了!王伦疯了!这世道也疯了!
然而,当王伦的话音一落,底下的安沛霖就立刻举手,甚至快步走到了王伦身边。
底下十几个人全都惊愕的望着他。
安沛霖要做什么吗?
事先可没跟他们商量啊!
而安沛霖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随后却被王伦身边的近卫拦下,安沛霖便微微一笑,冲他一拱手:“教主,我知道一条近路,可以绕过三平县的守卫直达金州府!”
王伦蹙眉,“当真?”
“不错,我爹以前上山打猎时,带我走过!我记得一清二楚!”
王伦将信将疑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上前来,“好,你且说来!”
安沛霖深吸一口气,随后缓步上前,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即将上战场送命的百姓。
他心乱如麻,甚至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错是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拼了性命才做出的选择,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有血有肉的生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战场上!
即使是敌人。
就如城主所说,这天下万民都会是她的子民,她绝对不放弃拯救任何一个单薄无辜的生命体!
这是非对错,只有留给未来去验证。
而底下十几个跟随他一起来的士兵们,此刻全都悄悄握紧了怀里揣着的武器!
他们的眼睛几乎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道身影!
安沛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本书,卷成筒子的形状,对准了
他振臂而呼,声音响彻云霄。
“诸位,我知道一个法子,能救下你们所有人!”安沛霖的声音在发抖,“金州府有牛痘疫苗,只需要轻轻化开一个口子,涂抹上那疫苗,你们就再也不会得天花了!金州府还有棉衣,很轻薄,穿在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冷!金州府还有红薯,一亩能产两千多斤,他们那边早就没有人饿肚子!”
“其实金州府的那位大王,早就想来攻打恭州了!想必你们有人会问为什么,因为那位大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见不得这世间有人受苦受难!只要你们成为了她的子民,就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棉衣!娃儿们免费读书认字!老人每个月还发粮食!你们根本不必去攻打金州府!”
说道这里,王伦已经是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立刻拔刀!
而安沛霖似乎早有预备,只见那寒光一闪,他整个人跳入人群中去!
他一边穿过人群,一边大声几乎,声音嘶哑,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你们杀了王伦和他手底下的人,提着他们的脑袋去三平县投降,光明正大的成为金州府的子民!我是金州府徐振英城主的手下,我奉城主之命来接应你们,带你们过上好日子!城主说,只要你们砍下王伦的脑袋,三平县的大门立刻为你们敞开!那边大夫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为你们接种牛痘疫苗!药物也全部到位,得了天花的也不怕,咱们有的是药!”
王伦这才知道自己被人戏弄,登时大怒:“来人,给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王伦的近卫立刻出动,在人群中开始抓起了安沛霖。
而安沛霖却嘶声力竭的大吼着:“你们不必听他王伦的,他王伦就是个畜生,他是让你们送命的!别相信他们的鬼话!什么今生有罪需要赎罪,你们没有罪!是这世道的罪!你们清清白白的做人,老老实实的做事,凭什么这辈子过得那么辛苦?凭什么要指望下辈子?你这辈子都过不好,就指望下辈子过得好?与其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不如现在就拿起刀来砍了王伦,咱们今天砍人,明天就投奔金州府去堂堂正正的做人!”
众人被眼前的闹剧惊呆了,似乎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孙平他们混在人群之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还好一个士兵机灵,直接把站在前面的人狠狠一推——
广场上人本来就多,他这么一推,前面的人顺势倒了一片,瞬间制造起了慌乱!
而孙平趁着旁边王伦手下人没有反应过来,直接一个漂亮的扫腿,踢出那人腰间的刀,举刀而呼:“他说得没错!我等奉城主命令而来,杀王伦!灭天花!分田发粮!堂堂正正做人!”
另一人也立刻大声疾呼:“王伦要你们去送死,可城主却让你们活!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想活的立刻跟上我们,现在就砍了他们的脑袋,跟着我们去三平县!”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金州府的士兵们只能全部亮明身份!
“我乃金州府第一大队王如风!特奉城主之命来接各位回家!想活的,杀了王伦!!!现在跟上来,我们带你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犹如重鼓,狠狠的敲在了众人心上!
那些个麻木的眼神中仿佛有了一点点的光!
而王伦却还在大呼着:“大家别相信他们!他们是金州府的奸细,就是为了杀我们!快,快,杀了他们!”
安沛霖一边躲开他们的追杀,一边大喊着:“孰是孰非,上天自有公道。我发誓,我安沛霖绝对不抛弃你们其中任何一人!我们兄弟十五人,亲自带你们去三平县!若他们不肯开门,你们便砍下我的脑袋!”
“娘的!干他!”忽然顾小南暴起,夺了士兵的长剑就捅了那人一刀,双目血红,“这小子是个好人,我相信他!横竖都是一死,信王伦不如信这小子,至少他为了咱们敢豁出去性命!”
“就是!若他真想杀了我们,刚才又何必跳出来跟教主作对!”
“小子,是你自己说的,要带我们去三平县!你说话算话?!”
安沛霖大吼着:“你们若是进不去三平县,你把我脑袋割下来!”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老身就信你一回!兄弟们,把这小子给我看好咯,省得我们这边杀了人,他却跑了!”
万万没料到,这回说话的竟是那个上次屡次为难他的老妇!
王伦这回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往后躲去,“银花婆婆,你…你要违反教义吗?你杀了我…他们也会杀了你!”
那老婆子冷冷一笑,“抱歉,我儿子女儿便是因天花而死,可老婆子还有一对孙子孙女。与其等你耗费数日攻进去,不如现在就去投降,说不定明日就能种上那牛痘疫苗,我也能保全我的一点血脉!”
“疯了,你们都疯了!”
“是啊,这世道,为了活下去,谁能不疯?”
话音刚落,王伦从背后突然被人刺穿。
原来是孙平趁着骚乱绕到了背后,直接一枪刺穿了王伦。
王伦不可置信的瞪眼,正欲转身,却再被戳了个血窟窿。
一切都干脆利落。
那老婆子也是明显一惊。
“反派废话多,杀了了事!”孙平凶神恶煞的瞪着那银花婆婆,“老婶儿,你虽然是舟山王手底下的反贼,但念你今日阻止生灵涂炭,我记你一功!回去我就跟城主求情,将来且有你的好日子过!”
那银花婆婆嘴唇一抖,虽然震惊,却很快接受了现实。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若是王伦觉得冤枉,大可以到了地下来索她的命!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暂且信你们一回!王伦手底下还有七个分舵教主,只要抓了他们,其他人都是一盘散沙!我带人引你们前去!”
而安沛霖那边已经杀得火热。
虽然王伦等人在恭州经营得不久,但手底下仍然有忠心之人,除了最先顾小南他们跳出来,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懵的状态。
安沛霖只好一边跟对方缠斗,一边不断声嘶力竭的怂恿着老百姓:“大家拿起刀来,杀了他们,咱们现在就去金州府!咱们不求下辈子,把这辈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金州府就在我们一百多公里外,那里的娃儿能读书上学改换门庭,那里的妇人能出去做工养活自己,那里甭管男女都分田发粮,那里的人从来不当狗,他们都堂堂正正的做人!”
安沛霖喊到喉咙沙哑,他见还是有些无动于衷,干脆拿刀冲了出去,翻身上马,“想要天花特效药的,现在就跟我冲!!我带你们去金州府拿药救命!”
骏马长鸣,率先冲出包围圈。
而伴随着王伦突然被杀,银花婆婆策反,激动的人群,很明显好多人都吓傻了,尤其是一开始并没有沾染天花,围在外面一圈的人,他们只听见广场传来的骚动,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好奇的人凑过去,却立刻被身边人拉住:“别去!那边有瘟疫!”
“不是,那边好像闹起来了!”
“啊?闹什么?”
“听,好像有马蹄的声音!”
而安沛霖已经骑马飞速而过,他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书本做成的扩音器。他绕着场子,不断的呼喊告知:“金州府有治疗天花的特效药!教主可怜我们这些教徒,因此让我们去金州府投降!这样一来,谁都不用送死!快快跟上,那治疗天花的药不多,谁先到谁就能先抢到药品!”
轰——
这下外围的人可炸开了锅!
金州府有治疗天花的特效药他们是知道的,今日教主不是要为先锋军送行吗,怎么突然又不打了?改投降了?
有人大着胆子问:“教主不是说要去攻打三平县吗?怎么改投降了?”
登时又有乔装打扮的金州府士兵骑马跟上,大喊道:“愣着干什么?!你们没看见后面的人都抢着过来吗,你们还不快动起来?!那三平县固若金汤,哪里能那么轻易攻进去,他们也不过是送死!教主不忍你们受苦,因此决定不打了,直接投降!快快快,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们可先走了!”
真真假假的消息开始满天飞。
有人说王伦被人给杀了!
有人说要去金州府求那位大王施舍治疗天花的特效药。
有人也不管不顾的跟着大部队往外跑——
更有人趁乱离开大营,跟之前逃跑的人一样,钻进山林之中再不见身影。
王伦的恭州大营霎时乱作一团!
来不及了!
当看见顾小南和银花婆婆等人也骑马冲出来的时候,投降金州府换取天花药物的事情几乎等于做实,他们再也坐不住了!
没有面巾,就撕下自己的衣裳将头包住。
没有药物,就先冲去药房抢了东西再上路!
王伦的尸体被人无意推了下去,随后无数人越过他的尸身,到最后根本区别不出来他的脸。
王伦手底下的人根本坚持不住,只抵抗了一炷香时间,要么被人活活踩死,要么被马撞开,或者是被淹没在逃跑的人群之中。
以几百人之力,去抵挡几万人的队伍,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总之有人喊着“去金州府求天花药”的口号,越来越多的人跟上,众人也不管有病没病,反正就跟着人多的地方跑,不出半个时辰,恭州大营的人跑了个七七八八!
有人因为发病,倒在半路上,没有任何人理会。
疯狂的人群直接踩过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前推进——
他们携家带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三平县,一切就都有救了!
那里有药,有棉衣,有粮食,他们这辈子就能活出个人样了!
小雪了。
雪并不大,犹如轻飘飘的柳絮,飘在天地之间。
他们好似感受不到这寒冷和苍茫,只用两条腿,不断的向前奔跑着——
孩童的哭声、老人的哀嚎、同伴的惨呼,天地间呼呼的风声,好似全部都消失了。
只有马蹄声、脚步声。
众人一刻都不敢停,仿佛只要停下,就会被这世道抛弃,就会像那些得病的人一样,悄无声息的倒在路边,成为野狗的食物。
什么教义、什么伦理、什么道德,全部被抛在一边!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活下去——
去金州——
而安沛霖冲在前面,他的前后左右位置都被银花婆婆的人占据,他们将他夹在中间,防止他逃跑。
安沛霖的心,始终跳得飞快,好似要冲出喉咙来!
他一身的血。
刚才冲出重围的时候,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以前在营地的时候,不是没做过相关的训练,可是那都是假的!而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的!
那浓郁粘稠的血是真的,那令人作呕的风是真的,那一双双渴求疯狂的眼睛是真的——
他拉着缰绳的手,一直在发抖。
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给三平县的卢飞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若是处理不好,这群激动的教徒会变得癫狂,那么三平县也会陷入危机!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死。
到底要不要把这群人带去三平县?
安沛霖想了又想。
不带他们,他们就是移动的感染源,那么西面数百万百姓都面临生死之危!可是如果带回去,三平县哪里能解决这么多人?
安沛霖的脑子里,总是想起那个坚韧清瘦的身影。
城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他安沛霖可会成为整个金州府的罪人?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的脑子乱作一团,只能凭着本能向前冲去!
终于到了三平县的地界,他们是最先一批骑马冲出来的,因此速度最快。
而大部分人还在后面。
他们就靠着一双腿,在后面追着他们的脚步。
远远的,就看见了三平县的城墙,上面插着金州府的旌旗,随风飘扬。
在靠近城墙几公里外,银花婆婆勒令安沛霖和孙平下马,随后十几个人瞬间一拥而上,狠狠压住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