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无情,世道纷乱,伤心又有何用。她是成大事之人,不经痛其心志,不经爱恨离别,她又怎么会明白这个世道已经无药可救,只有改天换日重塑天日,这世间所有的李招娣才有一条活路。”
凤儿蹙眉,总觉得江永康这话里似乎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
嫉世恨俗。
他的眼睛里,有浓烈的恨意。
尤其是在此刻,他似乎展开了所有收敛的锋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不过凤儿想到江永康的遭遇,他全家被朝廷的人所害,空有一身才华,却被流放黔州,愤世嫉俗是必然。
察觉到屋内人的动静,凤儿惊喜的站起身来:“城主出来了!”
徐振英穿得不多,大周朝没有发展产业,全是靠单衣或皮毛避寒,她梳着男子的发髻,身上穿着一件皮毛袄子,看着像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凤儿想迎上去,可不知为何,脚下却顿了半步。
她敏锐的察觉到徐振英似乎有了变化。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可是她的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刀,带着无人可当的锐利锋芒!
甚至有一瞬间,凤儿心底莫名有些发怵。
徐振英打开房门,看见屋子外的凤儿和江永康。
两个人都略带期盼的看着她。
她微微一扫,随后收回视线,眼底寒芒尽数褪去,脸上仍是往常那温和沉稳的模样,似乎完全看不出她刚才经历过生离死别的锥心之痛。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凤儿,我有些饿了。”
凤儿立刻欢喜道:“城主您等着,我马上让人给您做点吃的。”
随后只余徐振英和江永康两人。
四目相对,风过无痕,长风撩起了徐振英额前的一缕碎发。
她的语调很沉稳,一如往常,却多了几分凌厉的杀气,“明日起,莫锦春选两百人,你选五百人,我带队进行操练。”
江永康眼底有难掩的喜色,他抱拳拱手:“是!”
徐振英转身。
她望了一眼那月亮,随后轻笑一声,“这月色真好,可惜…这世道真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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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徐振英去新搭建的鸡舍转了一眼。
徐家众人都知道李招娣的事情,也都知道徐振英这两日心情不好,因此有些胆战心惊,做事愈发小心翼翼。
哪知徐振英却跟没事人一样,依然有说有笑,跟平常无异。
自从徐振英给全城的老百姓们发放粮食,城里的富户们听话了,再不敢跟她冒头了。
城里的百姓们也对她是敬畏有加。
偏跟在徐振英身后的几人那是大气也不敢出,说话也比平日更温声细语。
鸡舍刚刚盖了个雏形,木匠便和那帮学生们吵了起来。
那帮学生们不过干了一天,就差点撂挑子不干,还全部跑到方询那里去闹。
方询也是笑眯眯的同意他们换个岗位,便让他们在培育韭菜、种地、养猪之间选择,学生们也不上当,知道自己没有多的选择,只能含泪继续干下去。
只不过嘛,木匠、养鸡的妇人们、学生们各有想法,吵了两天,鸡舍就盖了个顶。
徐振英本来还想说尽快把鸡舍盖起来,这样就可以给城里的孩子们补充蛋白质,今日一看,才发现工期如此滞后。
妇人们抱怨她们说的话没人听。
学生们则抱怨徐振英说的鸡舍太过匪夷所思,建造起来有难度。
木匠则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需要什么。
三方除了搭建了一个鸡舍的雏形,剩下时间都拿来打口水仗了。
如今见了徐振英,三方人马各说各的理,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徐振英听了三方的理由,见三方争执不休,只能做和事佬,先充分表扬了一番三方人的热情,果然三方人一听都一副激动的样子,干劲更是十足。
身后的凤儿和徐音希都表示学到了。
下次做手底下人工作的时候,一定要先抑后扬,话得说得漂亮,缺点得放在
徐振英先是对木匠师傅说道:“劳您先做个鸡笼出来,不要大的,要刚好能圈进一只鸡的大小。”
那木匠师傅昨天带着几个娃去领了米,如今对徐振英态度大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城主您真是客气,有啥事吩咐一声就好了,鸡笼我早就做出来了,只是这几位大姐非说小了。”
木匠从角落拿出了做好的鸡笼子。
徐振英也不嫌脏,就这么提溜起来,又对那帮读书人道:“把图纸拿过来我看看。”
那领头的叫刘建林,因目睹了徐振英杀陈家全家,此刻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不复先前的嚣张跋扈。
他一听徐振英的吩咐,就立刻把图纸拿了过来铺好,“城主…您画的这个鸡舍,我们研究了半天,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城主要给鸡留这么小的活动空间,它活动不开,会不会影响肉质口感?”
徐振英点头,“是会影响,不过这种鸡口感更绵软一些,不需要炖那么长时间,适合小孩或是牙口不好的老人。”
见刘建林他们都是一脸不解,想着他们都没见过现代化的集中养殖,于是就多了两分耐心,她从地上捡起一个木棍,指着图纸上讲解道:“这个鸡笼一定不能大了,就是不让鸡有活动空间,这样一来,他们的活动量减少,饲料却没少吃,长得就会很快,且吃起来不会那么柴。这个笼子大小刚好合适,不过不是这个做法,到时候鸡舍根据这个房子大小分成几排,每排大约两三层鸡笼,鸡笼依次相连,中间不留空隙,每只笼子一只鸡,你们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快速且节约成本的法子。”
那木匠一拍脑袋,兴奋说道:“哎呀,城主您这样说小的就明白了,其实没必要一个一个做笼子,直接一横一列,寻空插进去就是一个个并排的鸡笼,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这木匠脑子倒还挺灵活。
徐振英点头,笑盈盈问道:“大叔您贵姓?”
见徐振英如此客气,那木匠反而诚惶诚恐,“大王,小的姓卢,您叫我卢木匠就成。”
徐振英向来不吝惜夸奖,鼓励道:“卢木匠真是一点就通,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把城里所有的鸡都圈养起来,鸡舍里要保持足够的温度和湿度,及时通风,及时清理,这鸡会长得非常迅速,快的话六十天就能出栏一批。”
“六十天?”不光这卢木匠吃惊,徐振英身后的人也是震惊无比。
这些妇人们谁家没两三只鸡,普通的鸡一般都要四五个月才能长大,徐振英可好,一口气直接缩短了一半时间。
有人看徐振英年轻,便以为她没什么经验,含蓄提醒了一句:“大王,这普通的鸡要五六个月才长大,两个月是否太急了一些?”
徐振英摇头,“我就是要你们缩短时间,否则我这么多人力物力建这个标准化鸡舍干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养鸡,我找几个妇人便是,这大周朝的女人谁家没养过鸡?我又何必找这帮读书人来和几位婶子合作?我就是要把鸡出栏的时间控制起来,还有鸡蛋,这帮读书人脑子好,会写字,你们得自己去做实验,研究哪种条件下鸡蛋孵出小鸡的可能最大,后面我们要扩建鸡舍,扩大养殖规模,不断缩短时间,至少得让全城的小孩每天一个鸡蛋。这个任务可不比冲锋陷阵轻松。”
刘建林等人一听,先是震惊,随后如临大敌。
但偏偏有不懂事的质疑:“这法子好是好,可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些。把鸡就圈在这寸地之间,不让他动一分一毫,成熟了就宰杀,这也太没有人道了。”
这番话说得在场人脸色不虞。
不等徐振英发话,就有妇人嘲讽道:“我看你真是吃饱了没两天就开始乱放屁,还残忍?残忍你就别吃啊,动筷子的时候比谁都快,现在来说残忍,简直就是…那啥…啥来着…”
“假仁假义!”有妇人跟了一句,立刻引来众人的调笑,“哟,周家大婶还会说成语咧~”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嫌这个残忍,我看你爹娘只养你这身肉不养你这脑子才是最残忍!”
徐振英一愣,微微挑眉。
这老廖手底下的妇人牙口都如此凌厉的吗?
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吵上一天都不带重复骂架的人才啊!
那青年被骂得面红耳赤,又不好意思跟一群妇人们争辩,只能拱手求饶。
徐振英便道:“其实你说得没错,这样做是很残忍。但是求生是每一种动物的本能,人也是,人在没吃饱穿暖之前,是没有办法考虑其他。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建筑决定上层建筑。”
刘建林一怔,随后毫不犹豫的发问:“敢问城主大人,什么是上层建筑?”
徐振英低咳一声,“上层建筑你可以理解为思想境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普通老百姓如果饿着肚子,是不能要求他们有什么道德思想的。只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几个书生闻言,脸色立刻转为大喜,不由问道:“城主也是读书人?”
“略读过几本书,学问并不通,以后还要仰仗你们多帮助。”徐振英老脸一红,见那几个读书人一副追问到底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总之,这个鸡舍的事情你们一定要放在心上,你们现在就是养殖先驱,而且你们的养殖跟外面的养殖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我需要你们开创先河,精诚合作,尽快实验出让鸡生蛋蛋生鸡最快的条件,你们做实验的时候一定要养成记录的习惯,比如这组实验对象温度是多少,长大了多少斤,时间是多少,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要记录,这样你才好控制变量。我们岚县这一万五千人能不能粮食自给就全靠你们几位了!”
这大饼画得……
别说那几个妇人,就是刘建林他们也是一脸激动。
对啊,都是养鸡,可他们那不是普通的养鸡!
城主都说了,他们是养鸡先驱!
徐振英还在继续画饼,还不忘给他们施加压力,“你们可得加把劲啊,昨天养猪那边也成立一个小组,正在研究如何让猪快速出栏,且肉质不膻。养猪组那边能人众多,手底下全是精兵良将,方询也会成为那边的负责人,专门督办这个事情。”
而突然成为养猪专业负责人的方询一脸懵。
咋滴了,这刚负责粮食这一块,咋突然又变成养猪的了?
徐振英是跟他提过养猪的事情,可也没说让他全盘负责这个事情啊。
况且,他昨晚躺在床上还在庆幸自己没被抓去养猪,咋今天还成了负责人了?
面对众人,方询自然不敢拆徐振英的台,他有口难辩,只能硬着头皮上,“没错,城主已经想出了能够让猪快速增产的法子,我们这边已经定下了目标,争取让每只猪每个月增加二十斤的重量!”
好家伙!
在场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一个月二十斤啊,这是什么目标啊。
因为阉割技术的制约,因此大周朝养猪的人并不多。猪的出栏周期慢不说,且成年后的猪肉总有一股很强烈的骚味,怎么烹饪都遮掩不住。
不仅如此,没有阉割的猪发qg后性格暴躁,极易伤人。因此古代人更习惯吃羊肉而不是猪肉。
作为一个资深吃货,没有猪肉,这世上的快乐就少了一半。排骨、五、猪蹄,哪一样不会人间极品?
徐振英虽然没亲手劁过猪,小时候却在农村看过别人劁猪,那画面…不忍直视……
她现在只记得小猪儿生下来七天左右就得阉割,否则死亡率和感染率都会大大增加。
“真的假的,二十斤?我家没养过猪,可我听我们村养猪的李大婶说猪长得慢,怎么也得好几年。”
“大王啊,这猪肉可没啥吃头,臊得很,老远就闻见那股味,根本都吃不下去。拿来炼油倒是可以。”
徐振英笑道:“我让人养的猪可不一样,不仅长得快,还没有味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她又看向刘建林他们,唇边的笑意更是意味深长,她拍了拍刘建林的肩膀,一副和善的模样:“刘少爷,养鸡是一门需要耐心、细心、恒心的活儿,这事儿可能对你们来说真的有点难。实在不行就放弃吧,岚县人民不吃鸡也行,等他们养猪组的猪出栏了,我们就吃猪肉。至于给岚县的小孩补充营养,不提也罢。”
不等刘建林发话,他身后那几个读书人立刻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只差没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城主您这话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是不是。那我们偏要养鸡,我们不仅要养鸡,还要养得好好的。他们养猪组不是放下豪言说要一月增重二十斤吗,我们怎么能自甘落后,行,就按城主说的,争取六十日出栏
那帮妇人们也立刻表态:“大王,这帮小子说得对,我们养鸡组的可不能让人看扁了!不就是养鸡嘛,姐妹们,拿出咱们看家的本事比一比,俺们上水村的女人们可不比任何人差!”
徐振英连忙鼓掌,真心实意的赞道:“如此,岚县粮食自给的任务就交给大家了!诸位若真能让牲畜增产,我一定重重有赏!”
经过这番对话,妇人们根本就不怕徐振英了。
虽说他们大多是老廖手底下的人,可谁也看得出,徐振英比老廖有本事,人又客气,对她们这种农户和对这帮读书人态度没什么不同。
虽说她昨日砍了十几个人的脑袋,这铁血手段是让人心生恐惧,可现在又转念一想,那陈家一家欺男霸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且陈家的粮食已经发到了他们的手里,这叫他们又惊又喜,对徐振英那是感激涕零。
好不容易见一次徐振英,有胆大的妇人便拉着她问:“城主,进城时不是说要分田吗,咱们啥时候分啊。”
身边有妇女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问,小心惹祸上身。
哪知徐振英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说道:“婶子别急,我徐振英说话算话,说进了城分田那自然是要分的。我也知道大家伙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今儿个跟几位婶子说了,若有人问起,也麻烦几位婶子帮我传个话,稳定一下大家的情绪,省得大家猜来猜的,反而不美。”
那妇人立刻欢喜的应下了。
不光妇人们,鸡舍内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徐振英的安排。
“我想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刚进城几天,这几日我刚把粮食问题给大家解决了。这事情得一件一件做,咱们进城最重要的就是先吃饱,这吃饱了以后还得考虑城防安全。这外面的流民那么多,成股的也不少,若是有流寇们攻来怎么办?婶子们愿意再去过从前那种四处逃亡的日子吗?”
“那自然不愿意,谁要是来抢岚县,我就跟谁拼命!”不知想到了什么,有妇人眼眶微红。
“咱们好不容易有片瓦遮身,谁也别想赶走我们!”
“城主说得对,城防安全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