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莺拿着那份文书,只觉得有千斤重。
虽然知道他们和解差队伍迟早有这一别,可是却没想到这么快。
这一路厮杀过来,他们从一开始的相互戒备到后面的相互信任,早已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我们本来想要不辞而别,可实在是…”赵乔年摇头,眼眶还是微微红了,“还是想见姑娘最后一面。兄弟们都信得过姑娘,总要交代一下去处好叫姑娘放心。”
罢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徐青莺扶起赵班头,深深叹息,“你们能来告知我一声,证明你们把我徐青莺当朋友,当妹子,当自己人。这一路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每次都是你们冲锋陷阵,你们救过我,我救过你们,咱们都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这金州的地界这么乱,若换成其他解差,早丢下我们跑了。可你们还是一路护送到了这里,这份情谊,我徐青莺记下了。”
“徐姑娘!”
“大妹子!”
解差队伍里不断有了红了眼眶,他们本来以为徐青莺会恼怒他们的离开,甚至会大骂他们不讲义气,哪知徐青莺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此刻,他们倒宁愿徐青莺狠狠骂他们一顿。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到了黔州你们还是会走。现在提前走,还更安全一些。我们前面…不知道还要面对什么呢。我们的终点是黔州,但你们的不是……”
徐青莺的鼻尖有些发红,不知是冷的,还是感伤,“你们就这样离开不好,明日一早,我告诉众人你们回晔县送粮去了。事后我再对外宣称你们遇见了流寇,不知下落。你们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然后错开顺序,依次回到汴京城,这样才不会被人怀疑。”
饶是心冷如铁的赵乔年,此刻也忍不住落了泪。
“对了,你们会经过晔县的吧?”徐青莺想着他们回汴京的路线,“到了晔县,麻烦你转告留守在城内的人,就说让他们直接去岚县找我们。李大头留下一群老弱病残等死,城中并无粮食,我祖母他们危在旦夕!”
赵乔年不由骂了一句:“这该死的李大头,早知道我就多戳他几刀。妹子放心,消息我一定带到,若路上有粮我会先买粮食送去晔县,绝不会让咱们的人冻死饿死!”
徐青莺又看着明小双,明小双一个倒是没什么表情,只幽幽道:“姑娘,我也回去了。”
哎,又一个物美价廉的壮丁离开了。
虽然明小双发誓效忠跟随于她,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没有人会把忠心交给一个前途不明朗的人。
良禽尚且择木而息,更何况是人。
徐青莺拍了拍明小双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回去好好照顾你娘和妹妹。若你在汴京城遇上什么事情过不下去了,给我写信,我随时欢迎你来投奔。”
明小双抱拳而立:“多谢姑娘!”
徐青莺淡淡一笑,又对其他人道:“其他弟兄们也一样,若我徐青莺能安全到达黔州,定会有兄弟们的一席之地。兄弟们若不嫌弃,随时欢迎大家来!”
说罢她又望向赵乔年,掂了掂他们的行囊,“银子带够没?出门在外,别委屈了自己,若是不够的直接找我爹拿。”
“够了够了。”赵乔年擤了擤鼻涕,眼中是万分不舍,说起来他对徐青莺的感情很复杂,从一开始的防备,到后面的敬佩,再到后面的完全信任,徐青莺是兄弟,是益友,更是良师,这辈子能遇见徐青莺这么个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狠狠地一擦鼻涕,“之前肥皂生意挣了钱,兄弟们回汴京买房子都够了,哪里还要你破费!”
“行。那兄弟们是准备现在就上路吗?”
“早走早好,省得明日人多露了行踪。”
“好。”
“姑娘,山高水远,后会有期!”所有人红了眼眶,抱拳告别。
赵乔年也道:“妹子,若是来汴京城,一定要来找我!这两把刀是刘结实和黄牙子的,你拿着防身。”
徐青莺接过了,笑,“赵大哥,你忘了,我是流放贱籍,怕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汴京。你们若有空,倒是欢迎你们来黔州找我。”
“我看出来了,你这丫头是有大本事的,黔州那里的山山水水可困不住你这条大鱼。”赵乔年重重的拍了拍徐青莺的肩膀,这个三十的男人眼眶发红,眼里满是浓浓不舍。
离别总是难受的。
徐青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平心而论,赵班头他们都有退路,没必要拉着他们一起面对未知的前路。更何况他们好歹是官身,在汴京城内有大好的前程,没必要为了一趟押送搭上自己性命。
“诸位,山高水远,后会有期,路上保重!若是平安到达,记得写封信来报平安!”
“徐姑娘也是!”
赵乔年带着解差班子,头也不会的走入了夜色之中,徐青莺还隐约看到赵乔年抹了一把眼泪。
徐青莺愣愣的站在大槐树下,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其踪影。
徐青莺站了许久,直到肩头有些发冷。
一抬眸,一轮满月。
月色凄迷,落在树梢,落在山林,落在少女轻蹙的眉间。
徐青莺忽然觉得很孤独。
那种强烈的孤独感像是浪潮一般席卷而来,让她觉得心里好像残缺了一块。
“他们已经走远了。天寒地冻的,徐姑娘早些回去吧。”
徐青莺一惊,扭头。
在树影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些白皙的皮肤,深邃的五官,嘴唇嫣红而薄,总是习惯性的抿着。剑眉星目,一双眼睛坚定有神,给人凌厉之感。
江永康。
徐青莺瞪他一眼,“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江永康抱歉一笑,“从小练功夫习惯了。下次一定不会吓着徐姑娘。”
徐青莺蹲下,叹气,随后扯地上的草。
“徐姑娘可是后悔放他们走了?”江永康也在一侧,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与她并排而蹲,“赵班头他们一走,咱们队伍可就真成老弱病残了。”
徐青莺叹气,“他们又不是我的人,我放不放,他们都会走。再说,他们既然已经决定要走,我又何必强留。君子有成人之美,人家也没有必要为了我们搭上性命。”
江永康也叹气,幽幽说道:“徐姑娘,心软可成不了大事。”
徐青莺勾唇,那双眸子干净透亮,反问道:“我一个女人,要做什么大事?”
江永康习惯性的抿唇,随后笑笑,不说话。
两个人,一个极力怂恿,一个太极糊弄。
对方是个人精啊。
两个人都如是想着。
不少人注意到解差的消失,却又听说这几人被徐青莺派去晔县救人,便也没多做他想。
伴随着赵班头他们的离开,徐青莺不得不思索起人手的调配。
凤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钱珍娘性子比以前大胆了许多。
从昨夜的表现来看,凤儿、徐慧鸣、江永康、方询、徐音希都是一些能够培养的好苗子。
必须尽快让他们填补解差队伍的空虚。
尤其是武力值这一块,徐青莺想着以后还是要教他们一些近身搏斗的技巧,否则以他们这群人的战斗力,若是遇上了流寇,只有拿命碰命。
徐青莺也不放心晔县的人,黄氏和徐梅晓还在那边,城中粮草尽断,还有足足一百多妇孺,他们又能熬几天?
还有,那张家村长虽然极力述说岚县有多么富裕,但张村长急着送佛离开,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他们还不知道岚县是个什么情况,手底下这一千多人随时可能因为粮食问题而哗变。
徐青莺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要思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过午,徐青莺把大家召集起来,努力给所有人做思想改造工作。
“大家不要再抱有老想法。如今李大头已经死了,我徐振英接管你们,咱们都是一路逃难的人,不分什么高低贵贱,想走的随时可以离开,想留下的就得听规矩,我们不杀人,不抢劫,像家人一样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前面岚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也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前路有可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希望大家也多给我一些信任,我说过了,一定等大家安顿好了再离开。”
徐家人却并不对此抱有希望。
就连徐音希也说:“六妹,我觉得你说的那些话他们都听不进去,当务之急,是必须要解决粮草问题。咱们的粮食只够一日。就算每日只熬稀粥,再让人挖点野菜,也熬不过三天。三天后,这帮人兴许根本记不得你现在说过的话。”
徐青莺叹气,“我哪里不知,只想着有一个人听进去也是好的。咱们离岚县还有几日距离?”
方询答道:“按照现在这速度,起码得四五天。”
四五天啊。
真够熬的。
粮食危机,非同小可。
徐青莺面对的,更是一群有可能因为饥饿随时哗变的暴民。她现在必须倾尽全力的安抚他们,前两日,熬一锅稀粥,从地里薅一点野菜,没有野菜便是树叶,大家伙省着些吃,竟然只是两日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粮食。
而离岚县,还有三十多公里。
徐青莺带着这一千多人,步履蹒跚,茫然向前。一群饥民犹如丧尸一般,行走在山林之中,他们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犹如行尸走肉。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连野草都不活,想要吃口野菜都得靠运气。有人扒了草根,和着雪水煮了,勉强算是一顿。
晚间,别说是饥民,就连徐家众人也受不了了。
徐慧鸣更是提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反正赵班头他们已经失踪了,咱们索性就去金州落个根。流民都没有户籍,咱们混在其中,说不定还能安个良民身份。到时候科举中
徐家众人饿得太久,身体已经浮肿,此刻连话都不想多说。
徐青莺蜷缩在树干下,脑子饿得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声音都饿得虚软无力,“等到了…金州再说。”
黄翠娥却还有力气抱怨,“六丫头你糊涂啊,早知咱们不如自己跑路,你身上有那么多钱,哪里买不到粮食…”
说罢,她又虚弱的骂:“该死的赵班头,说是去回晔县找娘他们,怕不是自己跑了——”
“别胡说,解差怎么可能丢了犯人自己逃跑,他们回去了要如何跟上峰交代。”徐德远难得说了一句好话,“都没吃东西,省着点力气埋怨吧。”
徐青莺也道:“别怕,到岚县就好了。”
岚县富裕,必定有粮,且还架棚施粥,他们这一行人并不多,要是和县令好好商量,再拿出一些钱财疏通,兴许不仅能进城,还能换个身份。
不止徐青莺,队伍里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到岚县就好了。
那儿一定有好心人每日施粥,到时候就不用挨饿了。
徐青莺将人分成了二十个组,每组有一组长管理。徐青莺每日都让组长反复告诉底下的人,岚县有粮食,他们再忍几天就不会挨饿了。
这几乎成了所有人坚持下去的信念。
可究竟事实如何,徐青莺却不那么乐观。
就这么相互搀扶的又走了几日,徐青莺觉得自己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好似脑袋已经跟四肢分家,只剩麻木而机械的行走在山林之中。
她手里有钱,可都在钱庄,一时半会没法兑换。
更何况山林里全是逃窜的流民,她就算有钱也没办法换粮。
如今,总算是看到巍峨的城门,众人全都一阵欢呼,不由精神抖擞,脚下也有力了,仿佛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
徐青莺便让江永康带队,派年轻力壮的男人们组成一支小队先去前方探查情况。
哪知没过多久,那帮人又一脸绝望的回来,见了徐青莺直接大哭了出来,“完了,被张家村那老东西给骗了,岚县门口好多流民,我一打探消息才知道岚县的城门早就关了。别说施粥,靠近城门就会被城墙上的弓箭手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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