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绝早就如惊弓之鸟,极其敏感,虽只是短暂注视,他依然感觉到了,不由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常老汉吓得一下子站起来,往后连退几步,竟把凳子都碰翻了,结结巴巴道,“小,小哥你慢吃,厨房还有,老汉年纪大了,容易困,这,这就先回去睡觉了。”
常老汉拉着少女连说连退,等说完这段话,两人已退进卧房,砰地一声关上门,上好了门闩。
祝绝还端着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常老汉二人逃进屋内,再不出现。
良久,祝绝才叹口气,已没了胃口,他放下碗,抬起手摸了摸脸,感受着上面字迹的凹凸不平。
刚才交谈的时候祝绝就看出来常老汉眼睛有疾,也许这才是他一开始对自己没有避如蛇蝎的缘故。但少女心明眼亮,定是和常老汉说了自己脸上刺字之事,常老汉虽未必知道他脸上是什么字,但也清楚祝绝是个逃犯。
沉默了一会儿,祝绝下定决心般一咬下唇,转身走进厨房。
灶台下的柴火已近熄灭,只透露出微弱的红光,祝绝从中抽出一把未完全熄灭的,吹了吹头部的灰,让火势重燃。随后,他转身来到屋外水缸边,对着月光照着自己的脸。
“呃”
即使提前用衣袖堵住了嘴,但火焰压在脸上发出嗤嗤的煎烤之声时,祝绝仍然忍不住疼得从喉咙里溢出闷哼,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下来。但即使浑身都在发抖,他的手依然坚定地持住柴火。
等那灼热的红光被皮肤里的水熄灭之后,祝绝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已经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了。
然后他只是稍作喘息,又重新走进厨房,拿出另一把柴,把另一边脸如法炮制。
做完这一切,祝绝把脸浸入水缸中,直到胸腹间气息几尽,他才从水里抬起头,愣怔地看着水面慢慢平静,倒映出自己的脸。
脸上的漆黑刺字已经被新的红色烧伤所覆盖,不见踪影,但相对的,这张脸已经完全毁容,别说李鸿的相貌,即使普普通通的祝绝也比如今这幅面容好太多。
一滴水滴落水面,接着两滴,三滴,不知道是水、是汗、还是泪。
恍惚间,祝绝仿佛在这张脸里看到另一个人的重影,他茫然的眼睛陡地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他好像想到什么。
这突然的发现让心如死灰的祝绝又燃起一股强烈的仇恨之意,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印证一下。可仔细想过之后,祝绝还是回到小桌边,把剩下的粥喝完,之后又把锅里的也吃了个底朝天,感觉腹中温暖后,他深深凝视了一眼常老汉的卧房,做了个揖后,才转身消失在暗夜里。
天光微亮,破观里的乞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噜连天,大殿里好像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地面被冲洗过,血腥味也淡地微乎其微。只有院墙外墙根下新翻的湿土知道,这里凭白消失了五个人。
“世子,该起床读书了。”
小八和众人昨夜为了毁尸灭迹忙乎了一夜,此时睡地正香,闻言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世子,今日有清谈会,院长指定要您出席。”
“等会儿。”小八嘴里喃喃了一句,但仍然不肯睁眼。
“世子,王爷过来了,再不起可就麻烦了。”
小八一激灵,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只浑浊的独眼,满怀恶意地看着自己,他瞬间就清醒了,一骨碌坐起身。
两人大眼瞪小眼。
良久,祝绝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大殿里的乞丐们都被吵醒,一个个害怕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祝绝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他脸上新烧出的伤口血肉模糊,还不时冒着黄水流到下巴上,显得比昨晚更加可怖,加上这疯狂无比的笑声,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小八更是面色阴沉,冷冷看着祝绝表演。
“李鸿,好久不见。”祝绝笑声陡歇,独眼好像毒蛇一般盯住小八。
“祝绝。”小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的员外郎,的确好久不见。”
一声员外郎,祝绝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浑身寒毛直竖,他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到李鸿的脸上去。
李鸿瞄了一眼祝绝的拳头,但却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懒懒地道:“怎么?你要杀我报仇么?请便。”
李鸿摊开手,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他一只腿盘膝坐在地上,而另一只裤腿膝盖之下是空荡荡的裤管。他脸上有一片从额至颊的烧伤伤疤,虽不比祝绝两颊那般狰狞可怖,但也是极其可怕。
祝绝看着这样的李鸿,脑中又不自觉浮现起济民医馆外两人初见时,这人那副芝兰玉树的样子。突然之间,他就觉得索然无味,就算杀了李鸿,对这样的他来说,也只是解脱罢了。
拳头慢慢松开,祝绝突然一回身,握住了砍向自己背后的大刀刀柄。
青年小六只有一只腿,怎么可能偷袭成功,何况他抖得刀身都在发颤,眼里也满是恐惧。但即使比不过祝绝的力气,他依然拼命把刀往下压,企图伤到祝绝。
祝绝用力一推,独手独脚的青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刀也掉出老远。
“为什么?”祝绝站起身,所有乞丐有手的手里都握着武器,每个人的敌意都能从眼睛里溢出来,而敌意的对象,正是自己,“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对我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小六崩溃地大喊,他伸出手指指向祝绝,“我只知道你是个可怕的怪物。而小八,如果不是他开导我们,我们每个人都还浑浑噩噩,还不知道反抗。”
“可我才是杀了那些恶霸的人!”
“那又怎样?你是怪物,你昨天可能杀了恶霸,今天就可能杀了我们,谁知道你能做出什么事?”
“怪物?”祝绝后退一步,惨笑一声,“你可知道我变成怪物是被他家人所害?”
“这位,小哥。”一边瞎眼的老者突然插道,“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弄成这幅模样,已经回不去家了,这里只有小八最聪明,也是他说服兰姐不伤害我们反而愿意罩着我们,没有他在,我们在这样的乱世全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求求你了,无论他家人对你做过什么,可他没做伤害你的事吧?”
“你杀了小八,就算不是亲手害死我们,但和杀了我们也没什么两样。”
“小八以前也许得罪过你,可您大人有大量,他都这么可怜了,就原谅他吧。”
……
一句一句,每个人的话都好像一根冰锥刺在祝绝身上,把他刺的体无完肤,他从没觉得如此寒冷,他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他感觉好疼,比崔瑾对他施加的酷刑还要疼。
也许后面的事不是出自李鸿本人意愿,但初见面时候的去衣杖责,带伤罚跪,画图羞辱,酷刑威胁,让他在地上学狗进食,为了活下去他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时时刻刻在伏低做小,点头哈腰。那些委屈求全挣扎痛苦,这里没有人在乎,他们只知道,如果祝绝不原谅,就是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