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上的氛围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围观人群从开始的群情汹涌慢慢演变成玩乐戏谑,见士兵并无阻止扔砸罪犯的举动,人们变得大胆起来。一开始是有人在人群中兜售弹弓和合适的石子,继而开始比试谁砸地远谁砸的准谁能砸出血,再后面甚至有人为一些佼佼者设置赌局。
严肃的刑场仿佛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游园会,看客们的心情也不再那么沉重,反而时不时发出一阵欢声笑语。
然而一些富有生意头脑的人就没这个闲情——弹弓平日并不是什么热销之物,自然也未制作许多。今日这么多人在此,立马变得供不应求,所以他们着急回家再生产一批出来。
毕竟那个假世子也不知道能扛几天不死。
这一切的闹剧直到一群群麻衣戴孝之人闯入方才中止。
悲伤与愤怒的情绪笼罩在受害者家属中,闲人们不敢再造次,纷纷退到一边,伸长了脖子想看好戏。
祝绝已经疼到麻木了。有了弹弓加持,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被打中过,衣服早已脏污不堪,上面除了他自己的血,还有不知什么人投射来的秽物。
此时突然停止的攻击和莫名其妙的安静让他忍不住抬起被砸地青紫肿胀的脸去看发生何事。
入眼所见,拒马前一片白茫茫,那是受害者家属们身上的麻衣,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共同点是眼睛里射出的怨恨之光。
更多的士兵神色紧张地聚集在拒马前,一名副官高声喊道:“刺史大人理解各位的心情,故未立马处死人犯以让其多受惩罚,但尔等也需遵从判决,勿做出格之事。”
一名女子突然哭泣起来,受这悲恸的情绪感染,拒马前一片哀声。
“大人,我家三代单传啊。他刚年满十七,尚未娶妻,就被这恶人所害。”
“我家孩子尚未满月就失了父亲,以后让我们孤儿寡母如何生活啊!”
“他冒充世子就冒充,为什么要放火烧山?我兄弟家住在山脚,其父母葬身火海,房子也给烧没了,现在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这恶人死一万次也难消他的罪业!”
“我那几亩地,今年长势可好,本以为是个丰收年,如今一场大火,颗粒无收了啊。”
……
一项项声泪俱下的指控,让士兵们也心下黯然,如果可以,他们真的想放这些人进去,让他们用手中的武器把那个罪人打成肉泥喂狗。可是他们不能,上司的命令是不让任何人靠近囚犯。
至于那几名将领,他们更是清楚,刑台上的人不过是个诱饵,既然是诱饵,就不能让他早早死去。
“各位的损失,刺史府和王府一定给予抚恤,还望各位体恤大人。”
祝绝扫过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听着加在身上的一项项指控,喉头滚动。他想为自己辩解,可他既说不出话,也不知如何说。
无辜吗?他并不无辜。
冤枉吗?他并不是首恶,却要承担下所有罪名与痛恨。
祝绝哭了,可连呜咽声都被堵在喉咙里。
泪眼朦胧中,祝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三哥老鬼,他不由浑身一抖。
今日的老鬼没有穿王府侍卫服,他和所有被害人家属一样,身着麻衣,向祝绝释放着极致的恨意。三哥再不会做鬼脸逗他一笑,也不会再在霍远面前帮他说好话,如今他们之间,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似乎因为祝绝注视地太久,桂明军的眼神和他撞在了一起。
老鬼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罪人要那样看着自己,在他看来,那复杂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挑衅,让他不由气冲脑仁。桂明军缓缓抬起手臂,他的手里也有一只弹弓。
瞄准,拉动,射。
不愧是王府侍卫出身,老鬼这一击准确度与力度远超之前的闲人们。
祝绝不自觉一偏头,但他活动范围有限,虽然没被打爆眼球,但额角却受到重重一击,立马流出血来。鲜血覆盖了半张淤青的脸以及脸上那漆黑的墨字,让他看起来如同恶鬼。
这一击仿佛拉开了序幕,新一轮的来自受害者的射击开始了。
他们不像之前的看客,心中的怨恨与悲痛加持了他们的力量,一颗颗携带了恨意的石子如飞蝗一般扑向祝绝。
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老鬼,他的每一次发射都准确命中在祝绝身上柔软和敏感之处,几乎每一颗石子落下来都能带着血肉。
“这个人是王府的吧?真是岂有此理!”酒楼上的崔瑾已经有些醉意,看着刑场上的祝绝身下已经聚起一汪血泊,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再这样下去等他死回来都被搞坏了!不行,灵芝,你去找王路,叫他把拒马往前推点。”
“公子,现在所有人都义愤填膺,这个时候推进恐怕要惹众怒。再说,王路是守备营校尉,也不会听我的啊。”
“我都糊涂了。”崔瑾拍拍脑袋,他举步要走,却一阵头晕,要不是灵芝扶着,差点摔倒,“我喝多了,你回去找父亲,就说请他命令王路推进拒马,不然我现在就下去把祝绝毒死。”
“我马上去,公子您先歇着。”灵芝推开门,对门外守着的一众侍卫们道,“你们保护好公子,别让贼人有可趁之机。”
离开酒楼,灵芝骑马一路狂奔。临近刺史府时,周围渐无百姓,突然一道人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吓得他急忙勒马躲避,几乎跌下地来。
灵芝正要怒骂,却见那人双手持一张信纸呈上,低声道:“我家主人请崔三公子单独此处一叙。”
那人头发衣服凌乱肮脏,似是个流浪者,但一双手却紧致结实,明显为习武之人。从始至终这人都低着头,明显不想让人看清面容。
灵芝没接信纸,他微眯双眼,观察四周。此地虽离刺史府很近,但守卫并未推进到此,而四下也无其他人迹,看起来并无埋伏。
“放心,此地只有我一人。我家主人乃是诚心相邀,崔三公子若不接受也罢。但主人有句话,三公子如不去,只怕心中所求再无法得到。主人说他虽未必能救人,却能毁人。”那人仿佛看穿了灵芝的顾虑,又补充道。
灵芝心中一动,沉吟片刻,他从怀中摸出汗巾,隔着汗巾接过信。
那人见信已送达,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小心展开信纸看过后,灵芝思索片刻,便重新催马赶往刺史府。
约半个时辰后,此时刑场上的祝绝已然昏迷不醒,但他的身体依然被时不时射来的物事砸地左摇右晃。
突然在人群后方,单安山带着一队衙役拨开人群走进来。
“刺史大人有令,各位受害者家眷立马到刺史府登记损失领取抚恤,只限今日,过期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