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敛被关在祠堂一夜受了凉,伤情恶化,一大早被抬出来时大腿上血流不止,人已奄奄一息。
卫清风见到宠爱了多年的儿子如此惨状,心里又惊又疑,他是真正带过兵剿过匪的人,年轻时也曾习得一身好武艺,昨日分明留了三分力气,并且避开了卫敛的要害打。
昨天晚上的大夫给卫敛敷了药,说他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怎么伤情会恶化成这样?
卫清风在书房里不断地踱步,想起昨天夜里卫长乐身边丫鬟传来的消息,眉头紧锁。
二松从外头大步迈进书房内。
卫清风疲惫地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出今早的情形。
那位京城里白发苍苍的老大夫看完卫敛的伤势,一脸难色,支支吾吾。
“大公子腿伤得很重,保住性命已是幸事……”
言下之意,是卫敛的腿保不住了。
“有查出什么来吗?”卫清风沉声道。
“长乐郡主身边的人都查过了,没有任何人近期出去买过药物。”
卫清风缓缓拨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底晦涩不明。
作为卫敛宠爱了多年的妹妹,卫长乐没有理由要去害卫敛。
但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宗室女呢?
她有理由去害卫敛,而且在皇家的支持下,她可以做到伤害卫敛之后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当今圣上无子,想把黎川王世子褚和过继到膝下,但后来却忽然改了注意,把褚和送到邬州去,名为历练,实则流放。
他出身寒门,这些年来平步青云,旁人以为是圣上赏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位看似无意于君位的黎川王世子,在暗中出了多少力气。
他是受到君王器重的心腹权臣。
可他只在表面忠心于龙椅上那个虚弱瘦小的男人。
眼下在褚和暗中进京的节骨眼上,他唯一的嫡子成了废人,是不是代表着已经有人发现了什么?
“二松,戌时送我去春风楼一趟。”卫清风凝视着墙上挂着的婴儿画像,转动玉扳指的大拇指停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罢了。”
“让我再想想。”
急流勇退,告老还乡。
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卫清风的目光下移,落在了紫檀木制成的南官帽椅上。
那把漂亮的椅子,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衬得上方泛黄的婴儿像越发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酷似管帽的名贵椅子,既是财富的象征,也是地位的象征。
这世上有为天地、生民、圣贤而读书的人,也有为功名利禄而读书的人。
许多人在两者间犹豫迷茫。
但卫清风是个果断的人,他从不在两者之间摇摆。
他读书只为自己。
经史子集只是登云梯,脚踩着上去,不曾入心。
二松再次来到书房时,侍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像收进盒子里,他知道卫清风已经做出了选择。
劈波而进,从龙之功。
或者——
抄家灭族。
“已经寻到三娘了,没有必要再挂着了。这幅画是阿兰当年亲手画的,以后还是放在箱子里好好珍藏吧。”
卫清风喃喃说道,似乎在为自己辩解着什么。
他在朝中也有些势力,可以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昏黄的油灯里,是少年时穿着破袄的寒窗苦读。
浑浊的酒液里,是青年时穿着青衫的汲汲营营。
半辈子的步步小心,才堪堪织就一袭嵌入皮肉中的紫色官袍。
他不甘心。
二松的话打断了卫清风的思绪。
“秦二姑娘来了,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说要见三姑娘。”
“把她领进来见我,我亲自带着她去找三娘。”卫清风眷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婴儿画像,转身和二松一起离开了。
卫玉窈再次见到秦知娴时,几乎吓了一跳。
少女眼底乌青,唇色苍白干裂,衣着简朴,头上仅有两只木簪,将干枯的长发松松挽起。
屋内没有丫鬟请她坐下,她毫不犹豫地直接跪下了:“下个月初八,父亲就要送我去黎川王府当侍妾了。”
她抬眼看卫玉窈,双目无神,眼球布满血丝。
“你很聪明,我觉得你可以自己顺利解决这件事,”卫玉窈淡淡道,“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呢?我是不会帮你的。”
“是我主动向父亲提出去黎川王府的,”秦知娴低下头匍匐在地,“卫尚书向父亲施压,父亲逼长姐自尽。”
“你知道我的能力,黎川王给的聘礼,我可以全部攥在自己手里。那些财物,我都可以给你当补偿。我会亲自送长姐落发出家,你可以任意折辱她,我只求你能放她一条生路。”
“这件事因我而起,若不是因为我,长姐也许就不会起贪念,也就不会害了你。与其惩罚长姐,不如来惩罚我。看着我跌入尘土,对着一个可以当我祖父的男人献媚争宠,在方寸后宅中了此残生。”
“我想这样,比直接杀死一个人,更能令你快乐。”
“卫玉窈,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而我和长姐只能在一旁看着。”
秦知娴说话时,始终卑微地匍匐在卫玉窈脚下,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人生。
“既然你觉得苟且而活,比死亡要更加痛苦,那么为什么还要让你长姐活下来呢,以你一生的代价,让她在世人异样的眼光里、在对妹妹的愧疚里、在我的阴影里,终日惴惴不安地苟延残喘。”
秦知娴沉默了一会儿,清瘦的身子轻微颤动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因为她是我的长姐。”
“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她活下来,哪怕她的后半生都活在无尽的痛苦里。”
“人人都说是我生来不祥克死了娘,让她成了不可娶的丧母长女,可她一点也不怨我。继母流产,我被送走,长姐跟在马车后面追了一路,追的鞋子都掉了,可还是没追上我……”
“现在长姐也坐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不过那辆马车不是去邬州的,而是奔向悬崖的。”
“这一次,我来追她了。”
秦知娴流着泪抬头看向卫玉窈,这不是美人梨花带雨的落泪,而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的狼狈的哭泣。
卫玉窈垂眸看着她,带着稚气的面庞上似有悲悯之色,她抬手示意秦知娴上前。
秦知娴看到少女脸上的怜悯,心里涌起一阵狂喜,觉得事情已经成了七分。这些话她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十几岁的女孩子心地柔软,半真半假搀着说,就足以勾起她的同情。
秦家确实有女儿要送给黎川王,但并非是她,而是更为美艳的庶出四妹。
等卫玉窈答应向卫清风求情,保住长姐性命,她就带着长姐回邬州外祖家,许家盘踞邬州数百年,外祖父是许家旁支。
卫玉窈她敢再和许家沾上关系吗?
当然不敢。
少女见她跪爬着来到座前,便缓缓凑到她的耳边,声音甜美,吐息温热。
“我不要你的赔偿,也不要你像个小丑般自虐,更不想要三夫人的命。”
“但我要姜悯的命。”
“你很聪明,试试看吧。”
秦知娴跪坐在地上,愣愣地抬头看向卫玉窈,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双眸子仿佛一面镜子一样,把她的心思照得清清楚楚。
这一刻,秦知娴忽然觉得卫玉窈像极了姜悯。
卫清风立在门外,过了很久才看着二松带着秦知娴出来,自己推门而入。
他虽然带着秦知娴来明珠院,但卫玉窈见秦知娴的时候,他却故意避开了。
门内卫玉窈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一盘棋。棋盘上白子和黑子争锋相对,成厮杀之势。
卫清风疑惑道:”三娘和秦知娴对弈了吗?”
卫玉窈纤白的手指捏起一颗白子随意落在棋盘上,“我不会下棋,但听闻秦姑娘是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便请她左右手对弈了一局。”
“三娘放过谢三夫人了吗?卫清风有些焦急地问道。
“对。”卫玉窈毫不犹豫地答道,双眸清澈如水。
卫清风慈爱的眼神里含着浓浓的无奈,但最终什么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摸了摸卫玉窈毛绒绒的头顶,柔声道:”三娘心地善良,爹爹很高兴。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如果想玩棋,爹爹明天下了朝教你……”
说完,卫清风愣了愣,道:“我倒忘了,这段时间朝堂上的事情多,怕是没有时间教你了。我这里有些棋谱,明天全给你送过来,三娘自己先看着吧,如果有不会的,可以去问问陈太傅,他是爹爹的好友,我给他打声招呼。等过完这段时间,爹爹空下来就亲自教你。”
“老爷,快到戌时了。”二松在外头喊道。
卫清风向卫玉窈告别,高大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
在屋里,他的眼里只有卫玉窈,没有注意到白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瞬间扭转的局势。
月色清朗,树影婆娑。
卫清风快步走在路上,神色冷凝。
“对秦家说,事情做得干净一点儿,我要那女人病逝,而不是自尽,好好捂住消息,别让三娘知道了。”
二松犹豫道:“属下觉得不妥,若三姑娘知道了,恐怕心里会不舒服。”
“三娘心软,想当个好人,那坏人就由我来当吧,”卫清风停下步子,叹了一口气,望向高悬于天空的皎皎明月,“谢三夫人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善人,把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的父亲执意要逼死谢三夫人。”
“这样……她以后想起来就不必愧疚。”
“虽然她本不应该对秦氏姐妹有愧疚。”
“小姑娘的心思是个奇怪的东西,柔软又难以捉摸。我不懂她的心思,但我知道她是我女儿,只需要做她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过了,被软禁在庙里的谢三夫人病死了在了立春前一日,她是被休弃回家的,秦家在荒郊野岭随意找了块墓地草草下葬,没有正式葬礼,没有亲友相送,没有和尚念经做法,只有秦知娴一人陪着长姐到了墓地。
秦知娴离开墓地之后,没有立即回秦家,而是请卫长乐去了一趟春风楼。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可以恢复日更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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