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走进来一个青年,素衣墨发,眉目温润。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仍如卫玉窈记忆中一样,总是含着如雾般的笑意。
卫玉窈想过很多种重逢的样子,她或许会怨恨、会恐惧、会逃避,但是等到真正面对姜空青时,这些年里积累的情绪通通都消失了,连同年少时的欢喜一起,消失得无隐无踪。
在王家村闭塞落后,在那里的日子很苦,苦得一眼望不到头。
她是高中时候穿过来的,没有力气、没有技能、没有亲人,不会种地、不会养猪、甚至连饭都不会做。她来自千年之后的蔚蓝星球,她在史书上见过无数朝代的兴亡、她会解圆锥曲线题、她知道赤道的周长。
可这些在王家村并没有什么用。
楚父去世以后,姜空青虽然比她小,但却如兄长一样照顾着她。
他拄着拐杖一家家地上门问诊,村里都是贫苦人家,诊费常常只有一个南瓜、一把地里刚摘的菜、几个鸡窝里掏出的鸡蛋……
泥泞的路、破旧的房子、吃到厌倦的南瓜,这些都哺育着迷茫无措的她一年年长大,没有被饿死,没有被卖掉,有一席之地可以容身,有一个人可以为她撑腰。
在那些没有光的日子里,瘸了腿的姜空青一点点拉着她往前走。
卫玉窈想得太认真,以至于连跟着姜空青进来的秦知娴和秦知婉也没有看到,直到谢三夫人领着两位妹妹向她问好。
秦知娴清丽端庄,仪态大方,气质沉稳。秦知婉妩媚美艳,样貌更出挑,但自打进屋起,眼珠子就溜溜地转着,有些轻浮的样子。
卫玉窈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礼,待秦氏姐妹一圈认完人,一旁的姜空青也为谢老夫人请好了脉,正在细细叮嘱要注意的事项。
谢老夫人仁慈地向卫玉窈解释道:“这位是姜悯公子,京中有名的小神医,你瑜表哥的好友。我那头痛病自打年轻时就有,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药,一点用都没有,没想到阿悯几贴药下去,就好了大半。”
听到谢老夫人喊阿悯,卫玉窈脑筋一时没有转过来。
空青,是草药名,是王家村的楚父给的名字。姜空青离京以前叫姜悯,而回京以后取的字是静瓷。
长辈喊他阿悯,同辈喊他静瓷。
姜空青这个名字,早已在王家村的大火里,伴着艳丽的夹竹桃,和楚妙一起化成灰了。
卫玉窈上前见礼,姜空青琉璃般的眸子淡淡地扫过她,看到她和楚妙一模一样的面容,无悲无喜,眼底平静得如无风的水面。
他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似的,礼貌而疏离:“卫姑娘。”
谢老夫人继续道:“阿窈自小体弱多病,阿意不妨也替她看看吧。”
卫玉窈下意识地想拒绝,不料姜空青先答应了下来。
他当然会答应了,毕竟秦知娴带着心怀鬼胎的庶妹,进了谢家这个狼窝,谢老夫人面上仁慈,年轻时却是个狠辣的,她可不喜欢谢三夫人,更不想再要一个姓秦的儿媳。
在这样的情况下,姜空青必须找理由留下来护着心上人,谢老夫人的病快好了,而体弱多病的她却来了,这不是瞌睡送枕头的事吗?
卫玉窈无奈地伸出手搭在小桌上,乌黑的桌衬着雪白纤细的腕,腕上青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
谢瑜看了一眼就不自在地移开了眼,低头翻过自己的手来对比,比着比着,搭在紫檀桌上的玉手仿佛移到了他宽大的手上,谢瑜眨了眨眼,突然将手又翻了回去,烦躁地闭了闭眼,拉过谢琳,逗着她玩来转移注意力。
姜空青垂下纤长的羽睫,半掩住眼,神情专注温和,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搭着卫玉窈的腕诊脉。
半盏茶后,他收回手对谢老夫人道:“卫姑娘身子确实不好,幼时也没有得到调理,拖到如今想要根治很难,现在只能慢慢养着,我开些方子先让卫姑娘吃着。”
说罢,姜空青找婢女拿了纸笔写方子,卫玉窈默默看着熟悉的字体,感到有些惆怅。
她的字是姜空青在王家村教的。
那时是春天,嫩绿色的藤蔓顺着木质窗框爬进屋内,黄色野花依着藤烂漫地开着,阳光照得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也闪闪发光。
姜空青就立在窗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教她徐徐运笔,一边缓声讲解道:“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朗润的声音伴着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在姜空青说话间,轻轻地蹭着她的脸颊,她感到热气从耳根晕染至脸颊,手一抖,妙字的最后一笔就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头看向姜空青,春日的暖阳勾勒出姜空青眉眼的轮廓,她鬼使神差地凑近了,淡淡的药香包围了她,姜空青如清泉般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姜空青眼里有她。
“阿青,你喜欢我吗?”她听到自己这么问道。
姜空青睫毛微颤,黑得发青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和疑惑,松开了她的手,略带稚气的面上却露出澄澈温和的笑容:“当然了。”
窗外春光融融,他眉眼弯弯,仿佛就要融进妩媚缱绻的春色中。
秦氏两姐妹来了以后,堂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压抑,谢老夫人没了刚刚的好兴致,懒洋洋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众人散去,独留了卫玉窈继续聊些邬州的风土人情。
谢老夫人留卫玉窈吃过午饭又聊了好一会儿,想起她初来乍到还要熟悉一下住所,便没有再留她,叮嘱卫玉窈身边的春茶好好照顾着。
冬日天黑得早,卫玉窈出门时,天幕已经完全染上暗紫色,小雪疏疏落落下着,掩住了青灰色的石板路。路上湿滑,她一个人撑着伞慢慢地向前走,春茶落后她半步,打着灯笼跟着。
湖边撮角亭子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一株红梅歪歪地侧倚在亭柱旁,亭下立着一对神仙似璧人,一清丽,一俊逸。
是秦知娴和姜空青。
姜空青提着灯笼,给了秦知娴一个小匣子,秦知娴褪去了白日里的端庄沉稳,欢欢喜喜地接过匣子,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甜甜一笑:“谢谢你。”
“阿青。”
冰冷的湖风带来了秦知娴的声音,吹灭了春茶手里的灯笼。
原书中,秦知娴和姜空青在亭子里商议在卫玉窈的药里动手脚,恰巧被卫玉窈本人看见。
卫玉窈来之前就打听过谢府里的情况。
她既厌恶秦知娴,因为她会和自己竞争谢三夫人的位子;又厌恶姜空青,因为他明明和自己一样父母皆亡,在京中无依无靠,却能凭借医术被谢府众人尊敬。
所以,当卫玉窈看到两人凑在一起时,想都没想就上去找茬了。
自此三人就结了仇。
刚刚她有意引着谢老夫人多留她一会儿,却没想到还是撞上了这段剧情。
在黑暗中,卫玉窈看着亭下暖黄的灯光,叹了口气,忽然提着裙摆向亭子奔去。
亭下的秦知娴一惊,姜空青却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他早就看到了卫玉窈,只是懒得理她罢了。
卫玉窈抢在秦知娴解释之前开口道:“娴姐姐,我的灯笼被吹灭了,不知能否借姐姐的一用。”
秦知娴谨慎地看了一眼这位表姑娘,只见她裹在朱红色斗篷里,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半藏在毛绒绒的兔毛边里,只露出一双小鹿般水润清澈的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知娴正想把自己的灯笼给卫令窈,姜空青拦住了她的动作:“卫姑娘是否有些强人所难了,秦姑娘的灯笼给了你,你让她如何回去?卫姑娘如果真的着急回去,不妨拿我的灯笼吧。”
他的态度温和,给出的解决方案也让人挑不出刺。
但卫玉窈并不买账,当姜空青把灯笼递给她时,她虚虚地接过,灯笼“啪”一下掉在地上。
火熄灭了。
卫玉窈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赶忙道歉:“对不起,在外边太久了,我手冷没接住。”
秦知娴秀气的眉头紧拧,感到有些烦躁,但思及刚刚和姜空青商量的事,心头的烦躁又被压下:“没事的,表姑娘拿我的吧。你身子弱,不能在外边多待,快些回去吧。”
说罢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灯笼,递到春茶手里,确保春茶拿稳了这才松手。
不料刚一出亭子,一阵寒风刮过,卫玉窈没抓稳手中的纸伞,那绯色的油纸伞便随风雪一起飘走了,最后落到了湖中心。
然后,秦知娴就看着卫玉窈“哒哒哒”踩着雪去而复返,再次请求道:“娴姐姐,我的伞被风刮走了。”
不出卫玉窈所料,姜空青再次把自己的伞借给了卫玉窈,卫玉窈走出亭外故技重施,伞又不见了。
她第三次来到亭子,准备将最后一把伞也扔了,让姜空青和秦知娴黑灯瞎火淋着雪回去。
秦知娴不是个受人气的软和性子,方才对卫玉窈的忍耐,不过是看在她命不久矣的份上,这一次不等卫玉窈开口,就冷声责问道:“表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想早点回去罢了,娴姐姐也不想瑜表哥知道,你和姜公子私交过密吧。”卫玉窈的嗓音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秦知娴刚想反驳什么,看到卫玉窈背后,忽然又止住了口,面色苍白。
“窈表妹。”
卫玉窈笑不出来了,僵硬地转过身去。
谢瑜打着青色油纸伞立在她身后,披着雪狐皮斗篷,只用一根玉簪束起少许乌发,其余的随意披散在肩上。
雪光映着青年如玉的面容,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刚刚卫玉窈威胁的话语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小姜说的“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是欧阳询《用笔论》里的。
下章小姜报应就来~
窈妹:这就是恶毒女配的快乐嘛→???
小瑜:看戏.jpg
这章的剧情改过 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