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程偃和程叙言玩闹,陆氏一边翻看诗集,一边留意他们。
小少年被人高高举在空中,双手都停止了挥动,但是眸光却十分明亮。
他知道杨氏是故意推他入河的吗?
陆氏翻动一页,缠绵动人的诗句却未入她的眼。
少顷,陆氏合上书,独自一人出门。
程偃一家在村里的定位跟众人想的有些不同,他们是程姓,按理该跟程氏一族亲近,然而陆氏却并不怎么跟程氏一族频繁走动,只是做个面子情。
至于村里其他姓的人家就更是如此,谁也没跟程偃一家特别交好,但也没有交恶。相对跟其他人家的来往平常,唯二关系近点就是易全山和村长家。
陆氏给村长和易全山家送了年礼,随后又往程氏族老跑了一趟。
程四叔公看到陆氏登门还有些意外,他吩咐小辈看茶。
堂屋里只剩他们二人,程四叔公吧嗒了一口烟:“我以为你今年没时间过来。”
程偃浑浑噩噩,身边离不开人。
陆氏闻言抚了抚鬓边的银发,她穿着一身五成新的暗紫色交领长袄,发间只插了一根最素的银簪,并不算什么富贵的打扮,可她端正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夫人。
她放下手,微笑道:“今年不同,偃儿身边有叙言。”
提及程叙言就绕不开过继的事。程四叔公装傻,低着头又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圈烟雾。
陆氏自顾自道:“偃儿有后,我也算对得起程家的祖宗了。”
“叙言那孩子是个乖巧的,长大了会孝…”程四叔公忽然撑着桌咳嗽不止。
陆氏劝着:“您也上年纪了,平时多注意些。”
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但从始至终都未起身。
半晌,程四叔公自己缓过来了,他习惯性要吧嗒一口烟,忽然想到什么又把烟杆子放下:“老了老了,没用了。”
陆氏温声道:“您说笑了,这一家老小都盼着您。”
程四叔公直勾勾看着陆氏,活了大几十年的老人有自己的智慧和威势,然而陆氏视若无睹。
最后程四叔公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氏敛目盯着袖摆的花纹:“没什么,只希望您送佛送到西。”
她站起来,对四叔公欠身一礼:“愿您新年顺意,平安康乐。”
程四叔公目送陆氏离去,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紧蹙。
当初程氏族老帮着陆氏促成过继之事得了不少好处。陆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白云舒展:已经成功的事就不要有瑕疵了。
大年三十。
陆氏准备了好几个硬菜,程偃和程叙言守在厨房,“奶奶,我来端鱼吧。”
程偃笑嘻嘻附和:“奶奶,端鱼吧。”
陆氏忍不住笑了,“别急,免得烫着。”
鸡肉没有宰成块,而是掏空内脏炖全鸡,用柴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的浓香弥漫整个屋子。
红酸枝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程偃肚子饿了,急吼吼坐下要吃饭,却被陆氏拦住了。
“偃儿,唤一唤你的父亲。”
程偃茫然回望着她。
程叙言拽住程偃的手不让他动,陆氏心里一软,她唤着亡夫,心里念着她早逝的儿媳和孙子。
半刻钟过去,陆氏坐在上首,“好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鸡肉炖的软烂,轻轻一碰就肉骨分离,程叙言香的眼睛都眯起了。
陆氏慢慢理着鱼刺,等程叙言把鸡腿啃完了,将去刺的鱼肉给他。
程叙言不好意思道:“奶奶您吃吧。”
陆氏眉眼微弯,将装鱼肉的碗放过去。
三十晚上守夜,陆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围棋。
程偃和程叙言同款歪头看着她,陆氏将棋盘摆上:“过来,我教你下棋。”
院门外的炮竹声声,家家户户的欢笑声随风而来。
程叙言挨着程偃,安心的落下一子,然后就被陆氏围杀了。
程叙言犹豫道:“我这是输了吗?”
“嗯。”陆氏挨个捡着棋子。
宁静的堂屋内,棋子轻点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催眠的小调,程偃捧着下巴旁观。
夜深时,程叙言肩膀一重,好悬才扶住睡过去的程偃。他迟疑道:“奶奶,让爹回屋睡吧。”
陆氏敲了敲棋盘:“没关系,披个斗篷就行了。”
程叙言照做。祖孙三人就这么熬了一夜,快天亮时,程叙言脑袋一点一点,最后靠在程偃的身上睡了过去。
陆氏默默收回棋子,给程叙言盖上毯子,她回屋翻了本游记出来看。
直到外面天光大白,陆氏不紧不慢的去厨房烧火做浮元子。
而村里其他人家早就做好一切了,程青锦排在兄弟后面,等着领爷爷奶奶给他们发的压祟钱,小小的红纸包里装着两个铜板,这是孙辈们唯一得到的金钱,也不会被双亲收走。
只不过往年程青言得到的两文钱,很快就会被杨氏拿走。
但今年不会了。
程叙言看着红纸包小小的凸起,那明显不同于铜板的形状。他忍着激动和忐忑,回屋后才小心拆开,里面竟然是一角银子。
程叙言立刻往外跑,他找到院子里晒太阳的陆氏,急道:“奶奶,您把钱放错了。”
他摊开手,手心的碎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
陆氏盯着程叙言的手心,随后目光上移,直视程叙言的眼睛:“没放错,这是给你的压祟钱。”
“可是…”程叙言指尖微颤:“奶奶,这太多了。”
陆氏摇摇头,温声道:“你今年八岁了,手里该有支配的小钱。”
大年初一的太阳格外喜人,陆氏闭上眼放松的靠在躺椅上,悠悠道:“钱是人的胆。”
“叙言,在你的学识还不能完全撑起你的坦荡大方时,钱就是你最有力的底气。”
这几个月来,程叙言已经改变不少了,可是还不够。
君子的磊落大方,不仅仅是礼仪,那是从内心深处的延伸。
不畏惧,不迟疑,坚定向前。
程叙言愣在原地,陆氏说的话他好像懂了,可又好像只懂了最浅显的一部分。
手心的碎银轻轻的,像一颗小石子,却又好似有沉甸甸的重量。
初二的时候,陆氏带着儿孙出门,程叙言以为又是在镇上买东西。没想到他们在镇上用过午饭,换了一辆牛车继续向外走。
远离熟悉的镇子,前方的路陌生而未知,他下意识抓紧了程偃的手。
下一刻,程叙言的眼前出现一张歪着的脸,那双眼睛还对他眨了眨。
程叙言猝不及防之下吓的后仰,像个翻壳乌龟般四脚朝天,逗的程偃哈哈大笑。
陆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偃儿,别让叙言掉下车。”
她始终没有说他们要去哪里,程叙言忍不住问了也得不到结果。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出现老旧的城墙。
车把式对陆氏道:“进县城要交钱,你们是在这里下,还是进城再下车。”
如果进城再下车,陆氏无疑要负担车把式的出入城费。
陆氏颔首:“先进城。”
车轮子缓缓行进,不同于一路的颠簸,县城的街道用青石铺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牛车行过时十分平稳。
“整个县城被分成四块,东边为朝阳升起的地方,治理这方土地的县衙就在那里。”陆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将观察周围的程叙言引了去。
她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县城的大概布局,甚至连每条街道的名字都记得。
车把式惊了:“嫂子你知道的可真多,平时经常来吧。”
“来过几回。”陆氏睨着身后的小少年。
他们在南面的一家客栈停下,陆氏给车把式结了剩下的车钱。
车把式点着钱惊道:“嫂子,你多给了三文。”
陆氏莞尔:“新年顺意。”
车把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惊喜非常,他叠声道:“谢谢嫂子,你也是,新年顺意。”
陆氏带着儿孙进客栈,付钱,进入二楼的屋子。
这一切对程叙言来说都是陌生的,他过去七年守在一方小天地,后来活动的地方也不过村子。
他眼中所见是几文钱怎么买到更多的东西,算着每一个鸡蛋,一针一线分个明白。
他不明白陆氏的行为,或许村里大部分人也不明白。
为什么要跑到县城来,为什么要住一晚好几十文的屋子。
陆氏什么也没说,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带着儿孙出了客栈。
县城的南面平日聚集各种小摊贩,烧饼,包子,馄饨乃至各种木雕,面具等等。
程叙言几乎看花了眼,说来惭愧,他一个现代人却未亲眼见过太多繁华。他从前守着福利院,穿越后守着农舍,如今看着热闹的街道像个土包子。
当他们经过糖葫芦棒时,程叙言脚步慢了下来,这个在古装剧的常客,经过千年仍活跃在现代的街道上,实在夺目。
片刻后,程偃和程叙言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颗颗圆润,被透明的糖衣裹着诱人去食。
一串有六颗,比镇上的糖葫芦更大,也贵了两文钱。
“在想什么?”
“好贵。”
陆氏叹道:“叙言,以后不要在意这些小事。”
程叙言攥着糖葫芦,如果他心智成熟他可以告诉陆氏,他现在还没有赚钱的能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不能不在意钱。
可惜程叙言无法表达出来。
好在陆氏没多说什么,后续的逛街也还算愉快。
他们在县城待了三日,把县城逛了遍,还去县衙周围看了一圈。程叙言张着小嘴说不出话。
陆氏摸着他的脑袋:“这个县城并不算什么,以后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更大的城市,甚至…去京城。”她尾音很轻,仿佛在述说一个遥远的梦。
程叙言心脏狂跳,他盯着县衙的大门,忍不住问:“我可以吗,奶奶。”
“可以。”陆氏眸光幽深:“你要努力念书,参加科举,你要…”入仕。
她低头看着孙子:“你听过童生,秀才公,举人老爷吗?”
程叙言点头:“我知道童生。”秀才和举人不是现在的他能见到。
而他知道的那位童生在村里很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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