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叙言瞳孔微缩,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喜悦盖过其他情绪:“青良,你怎么在这里?”
“五哥。”程青良眼泪汪汪的抱住他。兄弟俩再见面,场面颇为温馨。
陆氏冷冷看着,眸中没有一丝波动。
程叙言安抚着弟弟,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里也百般滋味。
程偃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扯住程叙言的胳膊。
程叙言仰首:“爹?”
“回家。”程偃开口,他看向程叙言怀里的小孩儿,“带上他。”
程叙言不敢去看陆氏的脸,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只觉如针刺背。
时隔数月,程青良再次踏入程偃家的门,只是他的亲堂兄如今成了远房堂兄。
陆氏和程偃回了屋,堂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小孩,程叙言没了之前的喜悦,这会儿更多是忐忑。
程青良什么都不知道,他吃着红枣糕,眼睛几乎没从程叙言身上移开过。
“五哥,我感觉你好像长肉了。”他说着话,还伸手捏了捏程叙言的脸。
程叙言笑了下,将糖水递过去。
程青良大口喝着,程叙言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最后没忍住好奇,他试探问:“家里还好吗?”
程青良点点头,“家里很好,就是我怪想你的。”
程叙言神情一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程青良断断续续说着家里的事,说着家里冻死了鸡,鸡肉好香等等。
直到晌午程青良才停下,他拍拍程叙言的手:“我要回去了,不然被家里人发现我来找你,我会被骂。”他缩了缩脖子,十分害怕的表情。
程青良突然出现又匆匆的离开,只留下程叙言被搅乱的心。
吃午饭的时候,他全程不敢抬头,堂屋里安静静了,只有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程偃无声叹息,给亲娘夹了一块肉,母子俩只目光对视的一眼,陆氏就知道儿子恢复了清明。
饭后,程偃带着程叙言去书房,“启蒙书籍可念完了?”
程叙言猛的抬头:“爹,您…”
程偃莞尔,他伸手点了点桌面,“过来默写。”
程叙言用力点头,他才学毛笔字没几个月,速度并不快,好不容易默写完三字经,歇了片刻又跟着默写千字文。
程偃拿起旁边默写好的纸张看了一眼,没有错字。字形也还算工整,可见是下了功夫。
随着时间过去,程偃眉头微蹙,叙言怎么还在写。
他探身看了一眼,微蹙的眉头更加紧皱,程叙言在默写《孝经》的内容,途中没有明显的卡顿。
程偃默默等着,没有出声打扰。等到程叙言把他认为的启蒙书籍的内容默写完,已经是申时四刻。
程偃随意抽了一张,“君子之事上也。”
程叙言愣了愣,抬头看着程偃,男人也垂首俯视他,程叙言下意识起身,犹豫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他顿了顿,见程偃没有言语,他才接下去:“将顺其美,匡救其恶…”
书房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背书声,十分流利。
等到程叙言背完,程偃又换了一张纸,随口道:“匏土革。”
然而程叙言刚接了一句“木石金”就被打断。
程偃神态温和,但话语内容却不温和,他对程叙言道:“倒着背。”
程叙言睫毛一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倒着背?”
程偃颔首。
程叙言抿了抿唇,脑子里全心全意的回忆所学,不确定的开口:“匏土革,鼻所嗅…此五臭,及…”相对之前的流利,这会儿他开始磕磕巴巴。
好不容易倒着背完了,程偃又抛出新的内容。
天上的暖阳慢慢西斜,喜人的热意也失去温度,黄昏时候只空留余晖,属于夜幕的寒意袭向万物。
陆氏打了个寒颤,动了动站的僵硬的腿,回屋取了一件半旧的斗篷披上。
书房内,程偃终于停下抽背之举,他翻看着程叙言之前的默写内容,面上看不出情绪。
程叙言偷偷活动了一下身体,见程偃注意力在纸上,他飞快拿起书桌上的茶水饮用。
茶水已经凉透了,但对此时情绪紧张的程叙言来说反而是好事。
程偃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嘴角微翘。
他忽然道:“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噗——”
程叙言一口水喷了出来,他扯着自己的衣领直咳嗽。程偃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上前拍着儿子的背顺气。
半晌,程叙言才缓过来,他尴尬的挠了挠脸,看着书桌的一角含糊道:“是,是孝吧。”
程偃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而是道:“接着背下去。”
程叙言脸色微变,黑亮的眼带了恳求:“爹。”
程偃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叙言,背下去。”
程叙言垂下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争子……”
他背的很流利,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都没有抬起头。
落日余晖给书桌描了一层橘红,勾勒出小少年半张稚嫩柔软的脸。
程偃看着他,这是个内心很柔软也很善良的孩子,可是太善良并不是好事。
程偃把着他的肩膀,蹲下跟他平视:“叙言知道这段话的意思,对吗?”
程偃说的很笃定,程叙言想否认却张不了口。
他不傻,面对程偃温和包容的眸光,程叙言终究还是把之前不安的心事说了出来。
“我跟青良接触,爹不高兴,是吗?”
程偃点头,他如此爽快的承认让程叙言都愣住了。
程偃摸了摸他的小脸,认真道:“叙言,我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心,你明白吗?”
书房寂静,程叙言只听到窗外一缕寒风声。程偃的脸没在余晖中,慢慢变得模糊。
程偃拂过他的小脸,那点温热转瞬冰凉,他叹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爹的想法狭隘又自私,你不一定都听爹的。”
余晖终究散去,天地间一片暗色。没有了橘色的光晕,最后温暖的假象也被撕破,只留下冰冷又最真实的内里。
程叙言小脸绷着,下唇却颤的厉害,一颗又一颗泪珠砸在程偃的手背上。
屋内响起一声叹息,程偃终究是心疼了,把孩子搂入怀中,语重心长道:“叙言,世上没有两全事,你该取舍了。”
这个问题程叙言一直在逃避。纵然生母对他无情,可是过去家里其他人却并未如何苛待他,爷爷奶奶看重长孙,但也尽量对其他孙子孙女公平了。
还有他的兄弟姊妹,那些维护也不是假的。
他紧紧攥着程偃的衣裳嚎啕大哭。
书房外站了一下午的陆氏垂下眼,无声离开了。
累了一下午又大哭一场,程叙言昏睡过去,程偃把他放回床上。
堂屋里点着两盏灯,明亮的光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陆氏看着儿子,喉咙微堵:“你何苦做这个恶人。”
程偃夹了一块青菜,慢慢咽下。夜风吹的灯火摇摇晃晃,也将程偃温润的脸照的明明灭灭,他盯着碗中的米粒:“儿子不孝,总让娘为儿子操心。”他抬起眸,温和的望着陆氏:“是以难得清醒时,儿子总想为娘做点什么。”
他给陆氏夹菜,笑道:“叙言是个好孩子,他以后肯定很孝顺你,娘也能过的快活些。”
陆氏扯了扯嘴角,但见儿子还在望着她,陆氏垮了肩膀,“但愿我还能多活些日子吧。”
“会的。”程偃一脸笃定:“或许娘还能再次得封号。”
陆氏哼了一声:“你倒是很看好叙言。”
说到儿子,程偃的目光变得柔软,他压下心中的愧疚,对陆氏道:“辛苦娘教导叙言许多。我没想到叙言竟然连孝经也学了。”
陆氏手中的筷子落下,她惊声反问:“不是你教叙言《孝经》的吗?”
堂屋内鸦雀无声,两盏灯火在夜风中狂舞,带着两道人影满屋子晃动。
陆氏最后怎么回屋的都忘了,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程偃坐在床沿看着小少年的睡颜,少顷笑了一下,“你这么小个人,怎么也有秘密。”
随后,他吹灭灯火,把人搂在怀里睡下。
临睡前他想,这样也好,娘就没空细究下午的事了。
为人子,他很清楚亲娘的性子和手段,若他神智清明,自然不必这般。可他多时浑噩,本就让亲娘操碎了心。
他不愿亲娘走向极端,也舍不得叙言再受伤害,再加上他的确有私心,他希望叙言能更亲他娘,将他此生未尽的孝尽了,所以倒不如他来。
程偃闭着眼,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程叙言是被饿醒的,他迷迷糊糊翻动,把搂着他的程偃也给弄醒了。
昨日的记忆回笼,程叙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着程偃无辜的脸,心里生出一股郁闷。
穿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体快于脑子撞了程偃一下,程偃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看向罪魁祸首,对面的程叙言攥着衣摆,冲过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下一刻,程偃动了,他一把扑向程叙言,把人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父子俩闹做一团。
出房门的时候,程叙言心里的郁闷也散的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出自《孝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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