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个无耻小儿,竟敢在此胡说八道!”方员外脸色腾地一下变得煞白,抬起的手指似气急般不住抖动地直直指着陈勇平。
“……呵,我胡说八道……”瞧见对方疾言厉色,着急否认的模样,陈勇平忽地平静下来,垂头怪笑了一声,弯曲的后颈凸出一块骨头,众人只听到从他散落的长发下传出细碎的笑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方员外见状不禁怔愣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方管家并排站在一起。
“方员外,方老爷……你敢说方鹏不曾欺负过小萍,不曾因我上门来寻理而故意把我关起来毒打一顿吗?你敢说你们方府不曾为了掩盖真相、捏造事实,怕我们去报官捅出这一桩丑闻而塞给柳成一大笔银子,不顾小萍意愿强行把她娶进府吗?!”陈勇平猛地抬起头,嘴角处还挂着上扬的笑容,而眼眶却已是滚烫通红,字字句句皆含着满腔的悲愤与苦痛。
“你,你……住口,住口。”方员外嘴唇嗫嚅,神情不复刚开始的冷静倨傲。
唐阶站在唐玉身旁沉默听着他们对话。
如果陈勇平所说为真,那么他满身的淤伤便可以解释得通,也可以解释那天夜里他在柳成屋外看到的那包藏于房梁之上的银子出处。且因为担心事情败露会影响到方府,所以急忙举办成亲仪式,婚宴看似热闹盛大,实际却潦草匆忙。
“你这两日可去了何处?”唐阶轻声问道。
“……没有。”蓦地听到唐阶这问题,陈勇平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不曾外出?”唐阶抬了抬眉道,“那你是如何知晓柳姑娘自缢呢?”
“不曾。”陈勇平停了一瞬,神情寂寥缓缓低下头应道,“得知小萍最终还是要嫁给方鹏,我心情很不好,再加上养伤,这几日便一直待在家中,也是在方府来人前偶然听见邻里有人谈论,这才知道小萍自缢的事情。”
“你在撒谎。”唐阶垂眸看着他,淡淡说了一句。
“什,什么?”陈勇平一愣,抬头道:“我没撒谎。”
“假扮柳姑娘与方鹏成亲,杀了他后又把柳姑娘的尸身吊到树下的人,是你吧?”唐阶语气轻悠道。
原本就认为是陈勇平怀恨在心杀了自己儿子的方员外闻言仍是一惊,站在一旁面露恍惚。
“这位小少爷,空口无凭你这是在污蔑!”陈勇平顿时挣扎起来,力道之大差点令身后两个略微放松了警惕的小厮都按不住,“虽然方鹏这个畜生欺负小萍又殴打了我,可我读书二十余载,自知杀人放火乃丧尽天良之事,怎会做出这种事情?况且小萍与我青梅竹马,我亦心悦于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她吊到树下!?你别以为你们富贵人家的少爷就可以颠倒黑白,随意污蔑旁人!”
“你说你这几日不曾出过门,可你鞋底的泥土还很新鲜。清晨山间露水重,地面潮湿,踩上极易留下印记。而且,我观察过了,你脚下的这种土只有在后山荒林那处才有。”唐阶蹲下身,歪了下头细细打量着他因跪在地上而完全暴露出来的沾着一小片泥土的鞋底。
“呃……那便是我记岔了。我一想到小萍嫁给了方鹏就一夜睁眼睡不着,头疼想着起来走一走。”明明面前的少年唇间含笑,可陈勇平莫名觉得有股冷意从他的脚底蔓延到他的身上,不禁瑟缩了一下,“怎么,散散步也不行吗?”
“当然可以。”唐阶指尖轻点脸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后山荒林,而柳姑娘的尸身也恰好在晨间被农户发现,还挺巧呢。”
陈勇平下意识张口要反驳,半晌又闭了起来。
“我先前瞧过柳姑娘脚上那双绣花鞋,撑开的宽度好像与陈公子的差不多呢……”唐阶轻飘飘瞥了眼陈勇平的脚,又悠悠转回目光看向他,“话说回来,柳姑娘的那身嫁衣若是穿在陈公子身上,想来应该算是勉强合身吧。只不过,偏短的裙长比起陈公子的身量,还是需要稍微弯下腿才能遮盖住鞋面。”
“这位小少爷,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陈勇平抿了抿嘴深吸口气,皱着眉头觑了唐阶一眼后便移开视线,“平白无故为何要拿小萍的嫁衣与我作比较?”
听到这里,一旁的方员外有些呆滞地望着二人。
“听不懂吗?”唐阶勾起唇角,潋滟眼眸却幽深晦暗不见一丝笑意,抖了抖袖子缓缓站起身,“让我来猜猜看。”
“婚礼前夕你发现了柳姑娘自缢,怀着某种情绪你藏起了她的尸身,穿上她的嫁衣、披上红盖头进入方府想要借机杀害方鹏。可是你知道按照自己的力量无法杀死他,故而将迷药下在了酒杯里,喂他喝下后拿出匕首杀了他。”唐阶一边在陈勇平面前踱步,一边似是在讲故事般把过程一点点娓娓道来。
陈勇平低头不言语,只是掐紧的手指显示他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由于新婚之夜无人值守在屋外,你悄摸逃跑之后回到家里,待夜深人静时再把被你藏起的柳姑娘尸身换上嫁衣和绣花鞋,然后挂在后山荒林的树下,伪装成她杀了方鹏后自缢的假象。”唐阶停了一瞬,继续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陈勇平嚯地抬起头来,嘴唇因激动而抖动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唐阶,握紧的拳头仿佛要把他狠狠撕碎一般。
面容斯文的人突然暴露出如此激烈凶狠的神情,唐玉见状眸色一冷,脚步一挪半个身子挡在唐阶的面前。
“唐十,帮我把他的袖子掀起来。”看他死咬牙关的模样,唐阶偏头朝身后的人轻声道。
看着对方一身黑衣气势凌厉,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宛如一尊冷酷无情的杀神般朝他走过来,不知道唐阶对他说了什么的陈勇平倒在地上双腿挪动咕蛹着往后退,“你别,别过来,别过来……”
唐十手起刀落,眨眼功夫就把他的两只袖子从肩头划破整齐掉到地上,然后又走回唐阶的身后安静待着。
看到陈勇平裸露在空气中的右手手臂,上面除了淤伤之外,还有几道鲜艳的抓痕,唐阶沉声道:“我在方鹏的指甲里发现了血沫皮肉,想来是他在奋力挣扎时抓伤了凶手。现在在你的手臂上发现了这些抓痕,陈公子,你还有何话想说吗?”
陈勇平眼睫颤动,紧抿的唇泛起了白,半晌不开口。
“那个红盖头,现在应该还在你家里吧?”唐阶四处寻查只见嫁衣和绣花鞋,并未发现那个红盖头的下落,估计是当晚对方杀了人后心慌之下拿去擦拭血迹顺势收进衣襟,却忘了把它放回柳萍的身边。
不知是被唐阶猜中了,还是由于最直接的证据已经摆在众人眼前,陈勇平彻底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轻轻点了下头。
“好你个陈勇平,居然敢杀了我的孩儿!”方员外大口喘着气,满目怒火地看着陈勇平,找不到趁手的武器于是冲上去狠狠地踹了陈勇平一脚,直把他踹得躬身倒在地上,接着又连续揍了好几下才脱了力地由方管家搀扶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勇平忽地大笑起来,不顾嘴角被方员外打破,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笑了许久泪花溢出眼眶,抬目直视方员外。
“方员外啊,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人吗?纵容方鹏成为一方恶霸,明明知道他欺负了小萍还想着方府的名声去堵住悠悠众口,收买小萍兄长威胁小萍嫁予方鹏,逼得小萍走投无路只能悬梁自尽,哈哈哈哈……”
“你!”见着陈勇平声嘶力竭又悲愤不已的样子,方员外无意识地倒退一步,直至被担忧的方管家搀扶住手腕才堪堪回过神,捂住胸口紧紧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唐阶轻声问道。
“也就前段时间吧……”陈勇平望着唐阶,眼神恍惚似是陷入了回忆,“小萍那段时间很不对劲,特别害怕与人接触,也不敢出门,问她发生了何事她也只是哭着不语。后来,我偶然听见她与柳成的对话,这才知道她被方鹏欺负了。”
“我气急不顾小萍的劝阻冲去找他,却被他打了一顿扔出府外。我伤得很重,躺在床上很多天,等稍微能起床了就跑去找小萍,却看到方府的人拿了一堆东西要小萍嫁给方鹏,小萍不依,好赌成性的柳成不愿到嘴的银子飞走了,威逼利诱下说要是被镇上的其他人知道小萍……”
说到这里陈勇平嘴唇嗫嚅,眼眶里泪水打转,好半晌都说不下去,最后深吸口气,声音哽咽地继续说了下去:“方府的人扔下东西就走了,按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就算走也走不了多远,于是我便在他们约定成亲的前一晚跑去找她想要带她离开,没成想却看到她自缢在屋里……想到方府做的这些恶心事,我想了许久,最后回家拿了迷药然后穿上小萍的嫁衣进到方府,而后续的事情小少爷你也基本都猜到了。”
唐阶沉默地看着他,尽管已经知道结局,但听到这些事时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呵,你这位小少爷还挺厉害的。”陈勇平看着唐阶浅浅笑了一下,语气平缓道:“喝了药的方鹏确实没了一身力气,可那时的我又慌又害怕,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抓伤了我的手。”
“为什么要把柳萍挂在树下?”唐阶问道。
“为什么要挂树下……”陈勇平一怔,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唐阶的问题,长久的沉默,最后闭上嘴巴没有回应。
“造孽啊……”
听完整个过程的方员外眼眶含泪摇了摇头,仰天长叹一口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我知鹏儿欺负了柳萍,原以为让他二人成亲就已经是给她最大的歉意,自觉我们方府纡尊降贵去求娶一个破落小户的女儿,这是她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却没想到会酿成今日这般悲剧,真是可笑、可叹啊……”
“不知方员外会如何处理陈勇平呢?”唐阶看着他掩面擦泪,心中只余感慨。
陈勇平有错,但他有句话说得挺对,方鹏会变成现在这样嚣张跋扈,随意欺辱他人的性子,方员外难辞其咎。
“小少爷放心,我会把他送到县衙去,由县衙审理,不会再插手后续的结果了。”知道唐阶暗含的意思,方员外摆了摆手沉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告辞了。”陪着看了一场闹剧的唐玉朝方员外微微颌首,转头看向张着嘴巴想说话的唐阶,“嗯?”
见对方这模样怕是要开始生气了,唐阶瞬间噤声,与方员外简单告别后跟着唐玉离开了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