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该死!
我闭上眼,思绪飘得有些远——
我、师兄江流和九娘都是师父从城郊捡来的孩子,互相为伴。
九娘善歌舞,江流善琴,唯独我学什么都学得七零八落的不成样子。
八年前,丙子年七月的一个盛夏。
那年,九娘攒够了银两,从长安城的如月坊中偷偷地为自己赎了身,悄悄地跟着师兄与我一同南下。
等我们发现她时,已经到了淮南道的扬州府,没法子,我们只能在扬州府里落了脚,暂居了下来。
那年,我年方十一,师兄十三,九娘二十二。
初到扬州府的日子,我们仿佛雀鸟归巢,过得真是快活。
原来九娘不仅歌舞一绝,她更善经营,烹茶、煎茶、点茶之道别具风格。
我们三人便将后院的空场改建成了一个小茶坊。
平日里,师兄偶尔会在坊中奏乐助兴,而我则除了练武之外就在坊中打打杂,也颇为满足。
那段日子,光阴虽短,感情却长。
总以为余生漫漫,却不知有时来日并非方长——
丁丑年(“第二年”)八月,初三。
江南道中出了水患,师父传令,需我亲自前往江南道里去送一趟镖。
那年,我年方十二,第一次独自出任务,师兄江流担心我年幼,容易出岔子,于是与我欣然同往。
那趟任务的脚程定的是三日。
顺利的话,三日足以返航。
只是没想到,因连降暴雨,水势决堤,阻了道路,困顿漫漫,又耽搁了几日。这样,原本三日的路程生生地被拖延到了七日——
我站在桥头,斗笠深垂,雨水如银线般垂落在身上,模糊了视线。
远处,夜空雷电交加,犹如巨龙怒吼,山坳坳里,里正带着人役们正夜以继日地抢修着堤坝。
“师兄,你说,九娘一个人在扬州府里,会不会不好好恰饭呢?”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江流,他与我一样蓑衣深重。
“她啊,只怕是又懒得做了呢。”
天上有闪电划过,江流的面容在雷光中显得格外的冷峻,只有在谈及九娘时,他的眉眼处才会多了一抹柔情。
我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看着如瀑的暴雨,心思不禁有些沉重。
“对了,来时,看到城里有个婆婆在卖桂花酪,排的队可长了,想来味道应该是不错呢。”
“嗯,等明日堤坝修好了,咱们回去路过时,给九娘捎上一些。”
“是呢,还有荷花酥和莲子糕,都买上些,九娘喜甜,定欢喜得紧。”
我雀跃地回应着。
又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照亮了师兄的面庞,我看到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闪烁着柔光,也不由得跟着咧嘴笑了。
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有事儿干、有人爱、有所期待。
那个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日子会这么一日日的好过下去。
然而,七日过后——
我和师兄兴冲冲地回到家,却不见了九娘的身影。小院里散发着一股子浓重的腥臭气,一具冰冷的、衣不蔽体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有一道暗红色的血痕从尸体旁一直拖延至门口——
我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绝望的心情爬到了这里……
师兄呆立在当场,一言未发,但他眼里的光灭了,像是个死人。
我连忙从院子里的水井处打上水,手脚僵硬地蹲在地上,为九娘轻轻地清理着身体。
忽然,她手心中死死地攥住的一块湖蓝色的锦缎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面清晰地绣着漕帮的图样——
我将锦缎细细扣出,还没来得及深想,却突然感觉到从身后传来一阵幽幽地凝视,那道目光平静得骇人。
“给我……”
回过头,只见江流攥着拳,目眦尽裂。
“给我!”
他疯狂地咆哮着,青筋炸裂,有血从眼角处溢了出来。
那夜,我和师兄江流提着兵刃杀入了漕帮,一路上连一个带气儿的都没有放过。
血海深仇,只能由鲜血来洗刷——
当时,我们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活着回来!
那一夜,我们杀了太多人……有漕帮的少主曹己、文辞暗柳四大门客,还有……还有我记不得名字,甚至记不得他们的相貌,只记得死尸万千,尸横遍野。
连刀都砍镦了。
直到最后,漕帮的曹睿拼上了自己的一条命,才将我们团团困住,生擒了去。
……
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我们被救出来后,我与江流默默地为九娘扶灵,一路从扬州府到长安,将她安葬在了这十里坡的迎客松下。
远远的,有埙声传来,凄婉动人。
青松之下,一男子垂首低坐,旁边歪歪扭扭地躺着十七八个酒瓶子,正是江流。
他看着我,惨惨一笑:
“你……来了?”
我在他的旁边蹲下,将带来的薄酒,轻轻地洒在了九娘的坟前。
“老七……你想起来了?”
江流哑着嗓子,醉眼惺忪。
“没有,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过于真实的梦……梦见那年九娘被漕帮害死,你去报仇被抓,我赶去救你,结果被漕帮围剿,咱们以死相搏。最后,拼死杀了曹睿,斩了曹己,被曹严所俘,他要杀咱们以祭他儿子的在天之灵……”
“哈哈哈哈,你想起来了,那你可还记得二叔?”
“记得,我们被曹严关在水牢里时,以为十死无生。是二叔赶到将我们救下的,他用他的一只眼睛和一条手臂换了我们的两条命——”
“我们欠他的。”
说着,我又开了一壶酒,仰着嗓子灌了一口,剩下的再次洒在了坟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祭奠谁……
“我欠的人,太多了。”
“哈,那你还记不记得,二叔丢了胳膊后,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苦修,后来一个人杀入漕帮,把那群孙子们全砍了。”
“我记得,你还问我鸳鸯刀去哪了?是不是被我偷藏起来了?我说没有,我去漕帮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鸳鸯刀弄丢了。”
听了我的话,江流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竟哭了起来。
“二叔……怎么死的?”
我凝视着手里的酒瓶子,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
江流抬起头,顶着红肿的眼,看着我,认真地说:
“你知道。”
“我知道?”
“对,二叔死之前,他与你共同计划了一件事情,与你的来福楼有关。只是,后来突然有一日,你联络不上了。二叔恐生变故,独自提前进行了计划,随后,他也失了踪迹,再后来,就听到雀使传息,二叔……殁了。”
“我?来福楼?”
“对。”
江流目光灼灼地瞧着我,有些骇人。
我拧着眉,头有些痛。
江流看着我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拍开酒瓶子,仰首又灌下了一壶酒。
“你最好尽快想起来,不然就算把你的脑袋打开花,我也会再试一试。”
仿佛有些酒意上头,他晃晃悠悠地坐在地上,举着埙又吹了起来。
他的曲调太过悲伤,我站在风口半天都说不出话。
“我……”
“你走吧。”
恍然间,我似乎看到有一滴泪水悄悄地划过了江流的眼角。
只化成一声幽幽地叹息。
“燕儿。”
我轻声呼唤着,想再去来福楼看一眼。
却见那小丫头正呆呆地盯着一个方向愣着出神。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
她转过身,红着眼眶地看向我:
“姑娘,这个曲调实在是听着太令人难过了。”
说完,她竟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总觉得哪里少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