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齐幼贞,是中书舍人齐衡府上的一个不受宠的嫡长女。
我有一个阿爷、一个后娘、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还有一屋子花枝招展的小娘们,但我与大家的关系并不亲近。
我住在偏院,日子过得有些艰难,脑子也不好使,听说是前些月子里受了些伤,该记得的不记得的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所幸的是,我还记得我有一门亲事,是阿娘在世时,外祖父给我订的娃娃亲,对象是有“世袭罔替”的爵位的鲁国公府世子卢四郎卢阳。
也亏得有这么一门亲事,我靠着它大抵在齐府还是能够吃上一口饱饭的,只是……其他的,或许就不敢奢想了。
这不?
忌日里办酒,坟头上唱大戏,我这后娘的心思可当真是妙得出奇。
长安城,永宁坊,齐府。
“大姑娘,快别喝了,对身子不好。”
“没事儿,补补脑。”
今日是齐府二姑娘齐幼薇的及笄宴。
一大早,大夫人就带着四、五个丫鬟亲自去东街头采买了。
她买了好几搭子二姑娘爱吃的桂花糖藕、荷花酥、莲花糕和各式各样的茶果子,还嘱咐于婆子烧了二姑娘喜爱的吃食。
酉时,三公子信哥儿带着小少爷瑾哥儿从围场猎了几只兔子回来,表少爷也从江南道赶了过来,带了二姑娘最喜欢的辛夷花,老爷和几房姨娘们也都给二姑娘准备了礼物,整个府里是热热闹闹的。
到了昏时,前院里来庆贺的宾客们络绎不绝。
小戏台上搭台唱了戏,小戏台下有行酒令的、投壶的、猜字谜的,二姑娘更是笑呵呵的跟着几个小姐妹滚作了一团。
府里一派祥和。
只是不巧,今日,也是我阿娘的忌日。
我躺在后院树下的青石台上,远远地隔着院门看着他们的热闹。
“大姑娘……”
海棠静静地站在身旁,不敢劝我。
前院的曲儿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得人心碎,这眼看着大姑娘又要灌下一壶酒了,海棠终是忍不住出言劝道:
“姑娘,别喝了。回头大夫人看到了,怕是不好。”
“不好?呵,母亲这不就是欺负我伤了脑子,主不得事。不然忌日里举办及笄宴这种事,也亏她想得出来。”
“大姑娘……”
海棠不敢接话,只得默默地低下头去。
海棠是见过老爷挂在书房里的画像的,画像上的先夫人跟大姑娘长得一般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远山眉,丹凤眼,樱桃唇,海棠悄悄地抬着眼往上瞧,这不,饶是在烧纸钱的时候,火光打在大姑娘的脸上,勾勒出的她恹恹的神情,也有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美感。
她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海棠,你说如果阿娘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光景?海棠看着大姑娘用指尖轻轻地撩拨着盆子里的火星子,恶狠狠地想,那自是不会让姑娘就这么被欺负了去。
只是她又突然想起了大夫人和那些婆子们的恶毒手段,也不禁有些害怕,只得低下头,蹲下身子去,轻轻地说着:
“……姑娘你醉了。”
醉了吗?
我猛地灌下一口酒,看着眼前这些似是而非的人、想着那些针锋相对的事儿,心里的困惑不止一丁半点。
爱拿翘的谢氏、小女娇俏的薇姐儿、一本正经的信哥儿、牙牙学步的瑾哥儿,还有眼尾带痣的赵姨娘、性情泼辣的孙姨娘、小腰擅舞的柳姨娘等等等。
府里的这些人啊,我要说认不得,却又分明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我要说认得,却又像是完全认不得一样,好像记忆中的这些人不是这般模样,但到底是怎样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好在身边还有个丫头海棠在,不然今日,我便连阿娘的忌日都不知道要忘到哪里去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罢了,我摆摆手,示意海棠将火盆子端去柴房烧,说道:
“端远些吧,快些烧完,别被大夫人瞧见,不然又得生出好一场事端来。”
海棠端着火盆子领命退下。
风吹久了,也有些冷,我扶着柳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往闺房走去。
只是,还未进门,远远的就瞧见大夫人谢氏带着于婆子、秋婆婆、秋月和冬雪还有好些大丫鬟,气势汹汹地站在院子里,燕儿、喜鹊跪了一地,海棠趴在地上,生死不知,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酒瞬间醒了大半。
坏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院子里奔去,刚刚站定,扫了海棠一眼,不免怒上心头,盯着谢氏,问道:
“母亲这是何意?”
谢氏却不答话,只是用手扶了扶鬓角,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来。
于婆子会意给秋月和冬雪使了个眼神儿,于是,她两立刻带着大丫鬟们上前将我摁在地上,我想挣脱却挣脱不开,只能愤愤地喊着:
“母亲!”
谢氏瞧了瞧,这才满意地笑了,向我走近了几步,回答说:
“没什么意思。”
说罢,谢氏示意秋婆婆将火盆子扔到我面前,盯着我意味深长地继续说:
“今日是薇儿的好日子,本不该见红的,但这死丫头,在柴房背着大伙儿烧纸钱,就盼不得主子们好,那自当是得教训教训的。只是婆子们吃了酒,一时手重,打惨了些,我看便不治了,发出去卖了吧。”
谢氏的语气云淡风轻的,但这些话却像钉子般一字一句地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母亲,可知,这海棠是我的丫头。”
谢氏闻声斜眼瞧了我一眼,说:
“那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你觉得你还能瞧见她吗?”
谢氏撇着嘴,别过脸去不再看我,继续说:
“不过是个丫头,触了主子们的霉头,家法教育了下,打了便打了。”
说罢,她拍了拍手,顿了顿,俯身欺近我,在我耳边继续说道:
“我劝你也不要想着去老爷那儿再生事端,不然,鲁国公府退了亲我可想不好给你指去哪户人家。”
我攥紧了颤抖的手,没有吭声。
自从前些个月摔了脑子从床上醒来后,这鲁国公府就像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欺我时,鲁国公府救我;辱我时,鲁国公府保我。不知道的,还以为鲁国公府跟我有多好呢?
呵,我不由得惨笑了一声。
的确,我与鲁国公府的世子卢四郎卢阳是有婚书在前的。
可是,我如今已近桃李之年,若是鲁国公府真有意结亲,它早该来提了……
看着谢氏讥讽的嘴脸,我没来由的多了三分怨气。
真是混账!背信弃义的家伙!
我狠狠地攥紧了藏在衣袖下的手指。
若这鲁国公府的婚约于我而言,是不能失去的稻草,那么,我便是没得选了吧。
我得嫁,必须嫁!
想到此,我不免心下一横。
“母亲放心,这鲁国公府我是嫁定了。”
谢氏闻言,冷笑了一声。
“是吗?那便走着瞧”。
说着,她轻笑着,甩着袖子,叨唠着晦气,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谢氏走后,我瘫坐在地上,一股子悲凉涌上心头,看着满院子里战战兢兢地跪着满地的丫头们,瞬间红了眼眶。
想到海棠,我来不及伤感,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招呼着燕儿和喜鹊将海棠抬进屋子里去。
海棠的伤势较重,这会子血已经凝固了大半了,伤口粘着里衣根本脱不下来,怕是要用剪子剪开。
我没法子,只得唤来喜鹊拿了剪子过来。
“大姑娘。”
喜鹊应承着,颤颤巍巍地将剪子递给我。
我接过剪子,手止不住的打着颤。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养在闺阁的姑娘何时见过这等阵势,只是说不上为何我却感觉有些熟悉,我压下心口的疑虑,强装镇静,将剪子浸泡在酒水中,深呼了口气,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起伤口来。
因为有些地方伤口已经结痂,里衣粘得实在太紧,几次拉扯都弄伤了皮肉,海棠的额头早已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汗珠,我更是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这夜,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烛火燃至四更天也犹未停歇,我早已无暇顾及其他。
房梁之外,少年慵懒的叹息声,湮灭在风中,无人听闻。
“哎,这中书舍人齐衡家的嫡长女、戍边大将北庭大都护谢纯安的嫡亲外孙女齐幼贞竟是这般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