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散开,晴空万里。
金光洒落每个角落,似要将这满城的污浊都荡清。
高台之下,有人畅快大笑,他们终于讨得公道。
也有人悲痛欲绝,哭着上来收尸。
衙役们撤下木桩,一桶桶水泼上去,将鲜血冲刷干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百姓散去之后,沈青黎让锦一几人给窦章收尸,如他所言,一把火烧了。
这人间,对他不好,他亦以恶相报,最终只剩一捧灰烬,洒在山川清风之中。
沈青黎去灵山寺,给窦章点了一盏长明灯,又请寺里的和尚念七日的往生经。
出了灵山寺,沿着山道往下走。
锦一替她拨开斜横过来的树枝,说道:“王妃对窦章似乎有些不同。”
沈青黎眸色幽深,淡淡一笑:“想起一些旧人旧事,有些感怀罢了。”
萧家满门忠烈,换来帝王猜忌。
叶家为国为民,落得满身污名。
她和萧宴玄,也与窦章一样,都身负血海深仇。
为复仇,她们可以杀一人,杀一族,却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准无辜的百姓。
她们的刀,她们的手段,只对着该死之人。
锦一又道:“有人带着纸钱香烛,去章家祖坟祭奠章老一家,属下觉得,如果当年有人到章老坟前请罪,也许,这凉州城也能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窦章用了八年时间,从县令升到知府,足见他的才智和手段。
沈青黎看着湛蓝的天色,掩去眸底的情绪:“未必。”
“为何?”
“百姓负了章家,不杀,或许是为全章老教诲,但绝不会再有怜弱之心,圣人之仁。”
当年,那些百姓,不止杀了章家满门,更欺辱章家女眷。
当年,窦章不明白。
章老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何章家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但后来,他懂了。
这人间,便是地狱。
百姓也好,权贵也罢,都不过是地狱里的厉鬼。
下了山道,两人坐着马车回城,远远就瞧见,前面官道上,浩浩荡荡。
咒骂声,和鞭子破空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
原来,是那些原本关在大牢里,罪行较轻的犯官,像糖葫芦一样被绳子绑成一串,踏上了流放之路。
......
长空之下,寒风呼啸,满城肃杀,随处可见纸钱和灵幡,但热闹还未散去。
百姓跟在衙役身后,看着他们挨家挨户地抄家,看着那些鼎盛至极的门阀士族,一朝倾覆,卑贱如泥。
查抄的第一家,便是杨家。
衙役的动作很快,仅半日功夫,便抄了四五家。
他们所过之处,喊冤谩骂,哭嚎不绝。
官府不但将他们府邸封了,就连铺子、庄子,也一并查封。
那些被撵出府的女眷哭哭啼啼,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但好在官府并未抄没她们的嫁妆。
她们身边的婆子小厮,冒着呼啸的寒风,到处寻客栈,租宅子,赶在入夜前安顿下来。
到了除夕这日,衙役继续登记造册,一家接一家地查抄。
大半个凉州城的世家都被查封了。
......
府衙。
景暄正在翻阅查抄上来的数目,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沈青黎,将手中的账册递了过去。
“王妃来的正好,我有事想与王妃商议。”
沈青黎接过来,大致翻了一下,说道:“这次查抄上来的数额巨大,殿下是想拨出一部分,用来安抚那些受害者,以及,用来赈济凉州城的百姓?”
景暄点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理应还与百姓,凉州城遭此一劫,满目萧条,即便给百姓银两,也不一定能买得到粮食,我知道王妃认识一些粮商,不知王妃能否帮个忙?”
现在的粮价,虽然降了下来,但跟往日比,还是高出一些。
沈青黎想也没想,便应下来了:“我等下就给他们传信,让他们运粮过来。”
如今,她也是实力雄厚的粮商。
除了,要留下一些,给玄甲军做粮草,倒是可以多匀出一些给凉州城。
“多谢王妃。”
“殿下客气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阵炮竹声。
此起彼伏,远远传来。
沈青黎侧首往外看,廊下的石阶上,涌动着一片绚烂的霞光。
晚霞氤氲,已至黄昏。
沈青黎扬唇笑了起来:“殿下,过年好。”
“过年好,”景暄脸上挂着笑容,温润道,“往年,都是在药王谷,今年,有幸与王妃一起过年,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比起,在宫宴上,面对一张张虚伪算计的脸庞,他更愿意在这偏远的小城,与知己好友,对饮谈笑。
沈青黎也没有想到,重活一世,还能与景暄这个表兄一起过年。
虽未圆满,但也并不冷清寂寥。
上天待她也不薄。
沈青黎笑意吟吟:“能与殿下一起过年,也是青黎之幸,我之前看过凉州的地理志,凉州的新年也极其热闹,殿下若有闲暇,到时也可以领略一番。”
“日后,兴许再没机会来凉州城,自然要去凑下热闹。”
又说了两句,沈青黎便回去了。
廊下的灯笼依次亮起,整个府衙灯火通明,路上碰到侍从,相互说着吉祥话,很有节庆的氛围。
她忽然想起少时过年的情景。
除夕这一日,母亲和婶娘极为忙碌,府里的下人也是忙进忙出,因着她年纪最小,几个兄长和阿姐最是疼她,带着她到处疯闹。
有一年,萧家父兄在外出征,萧宴玄也在叶家过年,带着她一起打雪仗,放炮竹。
父亲和二叔就坐在亭子里,一边对弈,一边看着她们嬉闹。
那时候,到处都是嬉笑声。
长风从街上吹来,掠过墙头,依稀能听到欢笑声,沈青黎沉浸在过往之中,有几分的恍惚。
锦一见她驻足静静地望向墙外,喊了一声:“王妃神思不属,是有什么事情记挂于心吗?”
沈青黎转回眸光,轻声说道:“也不知道王爷现在怎样了?”
锦一眸光微闪,认真道:“应该也在想王妃。”
沈青黎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谁说我们阿锦冷冰冰的,我们阿锦分明也会说好听话。”
锦一已经习惯了她的亲昵,嘴角翘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属下说的是真心话,如此良辰佳节,王爷一定很遗憾不能陪在王妃身边。”
沈青黎想说还有岁岁年年,但想到若她那个计划顺利,来年就要与萧宴玄和离,和离之后,就再无瓜葛了。
往后的岁岁年年,再也没有人陪着她打雪仗,放炮竹了。
黄橙橙的灯影,映照在沈青黎的脸上,氤氲得她的神情有些模糊,只看到她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低得轻不可闻。
“是有些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