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笑着看向窦章,邀请道:“牢房阴冷,窦大人要不要一起来烤烤火?”
窦章坐着没动,微笑道:“王妃这样矜贵的,就不该来这种污浊之地,这里的风,都是从地狱深处吹上来的,每一缕,都藏着一只鬼爪,吹在身上,一点一点地往骨头缝里钻,恨不得撕碎每一寸血肉。”
沈青黎饶有兴致地问道:“像窦大人这样的恶鬼,也怕吗?”
“王妃也说下官是恶鬼,恶鬼只会觉得兴奋,”窦章语气玩味,轻啜了一口手里的茶,“这几日,牢里闹哄哄的,可真热闹,没想到,昔日的那些同僚,这么快,就都要齐聚一堂了。”
“窦大人在这里许久,想必还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告诉窦大人一个好消息,杨家要倒了。”
窦章看着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难怪我觉得今日的光,比往常的要亮,两位把凉州的天都捅破了,那么多涉案的官员,两位都杀了吗?”
“窦大人觉得杀不得?”
“倒也不是。”
沈青黎靠在椅背上,十分惬意,点心吃多了,就饮茶解解腻。
这模样,果真像是来闲聊的。
她语气十分随意:“我还以为,临了临了,窦大人也要做一回好人。”
“做好人,”窦章笑着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
“不够痛快。”
“人来这尘世一遭,短短数十载,如黄粱大梦,痛快了,才不枉此行。”
窦章像是找到了知己,朝沈青黎举起了茶盏,沈青黎也举杯致意。
若不是场合不对,几人真像是来谈笑风生的。
窦章的茶盏空了,景暄看了九川一眼:“给窦大人看茶。”
九川提着茶壶走过去,给窦章续了一盏。
窦章望向景暄:“殿下怎么不说话?”
景暄淡声道:“今日有人告诉本王,窦大人勾结北燕,倒卖官粮,又煽动百姓暴乱,窦大人,认吗?”
“两位就是为此事来找下官叙旧的?下官也想帮两位,但,不是下官做的,下官不能贸然领下啊。”
“是吗?”
“殿下若要杀我,给个痛快就行,只是,这欲加之罪,下官就是认了,天下人也不信啊,到时,殿下的贤名清誉荡然无存,下官岂不是陷殿下于不义?”
景暄料到他会推脱,开口道:“九川,”
九川拿出账本和书信,一一翻读。
沈青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笑道:“窦大人以为一把火烧干净了,就没有证据了,可世事无常,难以尽如人意,这血债,窦大人怎么都要还的。”
“原来两位拿到证据了啊,”最初的惊怔过后,窦章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感慨了一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沈青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冷静、残忍、疯狂。
她定定地看着窦章:“通敌叛国,九族尽诛,窦大人不怕吗?”
“下官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没什么可怕的,”窦章不甚在意地笑道,“拿起刀的那一刻,就该做好偿命的打算,不就是一死吗?黄泉路上有那么多人开道,下官不寂寞。”
“为何?”景暄冷冷地看着他,隐隐动了怒,“你也是大晋的子民,你就不怕边关城破,生灵涂炭吗?”
窦章道:“我就只是个寻常的人,哪管得了洪水滔天。”
“你憎恶百姓?”沈青黎忽然道。
窦章愣了一下,既不否认,也不掩饰。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王妃不觉得那些愚民该死吗?”
旁人贪赃枉法,是为了权势富贵,他却是因为憎恶百姓。
一州父母官,恨百姓入骨,说来多少有些讽刺。
沈青黎久久没有说话。
窦章见了,笑了笑:“像王妃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我这样的人才是最该死的。”
他语气凉薄,却没有嘲讽。
沈青黎静静地看着他:“户部每年都会派人巡查粮仓,却一直未曾发现问题,想来是有人与你勾结,既然,你不在意他人死活,想必,也没必要替他们遮瞒。”
“那肯定是巡查的人有问题,要么被我收买,要么被旁人威胁,王妃查他便是。”
“不过是个小角色,我想知道的,是背后的大鱼。”
“那肯定是户部尚书?户部他最大。”
“不会是他。”沈青黎说得笃定。
窦章戏谑一笑,一副了然的模样:“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户部尚书是沈相一手提拔的,王妃包庇他,也情有可原。”
“就因为他是家父提拔的,他若是有问题,家父一定会让我善后,可来之前,家父并未有叮嘱。”
由此可见,户部也不是铁桶一块。
若是告诉沈崇,那表情铁定很精彩。
真是期待。
窦章挑眉:“就因为这?”
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九川在一旁看得两眼冒火。
沈青黎却笑道:“当然不止,之前,为了哄骗家父捐粮赈灾,我以民心为饵,告诉他,这是在凉州城安插势力的大好时机,若与你勾结的人是户部尚书,他犯不着多此一举。”
窦章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
宴王妃真是个有趣的人。
“王妃待我以诚,我也真诚相告,我确实不知道户部是谁在给我打掩护,每年来巡查的人,只是走下过场,并未详查,两位若真要查,不妨从巡查的官员入手。”
沈青黎葱白的手指在茶盏上摩挲了一下,沉吟不语。
这暗中相助窦章的,很有可能是龙影卫。
那窦章,到底是不是龙影卫?
沈青黎抬起眼睫,眸光深深地凝在他身上。
窦章与她对视,轻轻笑道:“王妃为何这般看着下官?莫非是不信?”
“窦大人身为大晋子民,却恨透了大晋,普天之下,唯有龙影卫,”沈青黎一字一句问道,“窦大人,你是吗?”
景暄和九川皆是面色微变。
“下官不是。”窦章脸上仍带着笑,眼底却藏着历尽千帆的苍凉和寒意,“两位若是查过下官的生平,或许,就知道下官为何那么憎恨凉州城的百姓。”
沈青黎观他神色,不像是在说谎。
那夜,那青年竟没有半点诓她。
可如果窦章不是龙影卫,那凉州城中又是谁为龙影卫卖命?
沈青黎思索着,就听九川开口说道:“查过,没有可疑。”
“下官当了十几年的知府,自然不是白当的。”窦章自得地笑起来,瞧着沈青黎的神色,说道,“看来,王妃是猜到什么了?”
沈青黎说道:“确实是猜到了一些,不过,得亲自走一趟,证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