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虽然是青天白日,屋内却点满红烛,静谧中穿插着似有若无的诡异燃烧声。
尤屿整张脸都快挤成抹布,神色痛苦:“杨广茂不是已经和我们撕破脸了,为什么还会继续让我和阮小姐成亲?”
喻晚书推开窗往外看去,屋外已经不像时间跳跃前那样满是守卫,来去匆匆忙于布置院子的婢女在看到她时还冲她笑着挥挥手。
就像之前的纷争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皱着眉头关上窗,转身靠在墙上,沉声说道:“依照外面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梦境再一次修正了剧情,”精秀眉眼看向尤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和阮玲玲的大婚就是这个梦中最深的执念了。”
在尤屿绝望的视线中,喻晚书又补了一刀:“执念即将达成,当事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尤屿:“……”杀了我,就现在。
喻晚书轻笑一声:“也不用太担心,按照寻常剧情来讲,婚礼上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来打断你的‘好事’。”
少年委屈巴巴:“要是没有发生怎么办,照阮玲玲那天的架势,肯定也是个练家子,她按住我根本挣扎不了。”
“那就装死吧,她总不能还有特殊癖好,”喻晚书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似的话,顺手从边上拉过之前交给陈峰的包裹,翻出一件竹制马甲递过去,“喏,你自己做的东西,总算能排上用场了。”
尤屿从她手中接过那件马甲。这是五年前她教他做的装死五件套之一,马甲是双层结构,竹片被磨得又薄又光滑,中间夹着一层假血包,配合另一把用力戳就会回缩的匕首一起用,效果最佳。
他回想起之前向陈峰介绍这些东西时,男人不吝欣赏的表情,心中刚被压下的伤痛又漫涌上来。
晚潮般层层叠叠的深重浪息间,原本被忽略的细节忽而涌现。
所以那晚她要陈峰带上他的包裹,是希望陈峰用上,而陈峰却——
少年倏地抬起头看向十五年来音容不变的少女,素来温吞的声音压抑不住的颤动:“那天……陈峰……他是主动……”
喻晚书点点头,默认他的猜测。
她当时刻意强调了这个包裹,就是要让陈峰看到里面的假死五件套,然后加以利用,却没想到他为了撕下杨广茂伪善的面具,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刺激尤屿。
“这是他主观做出的选择,我想他在你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憾了。”
尤屿缓缓垂落脑袋,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无措仓皇尽数剥落,坚定地看向喻晚书,重重点了头,“嗯!”
“我不会白白浪费他的牺牲,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他,也为我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陪你找回那件珍宝后,你还会带我离开这里吗?”
“嗯。”
轻而短促,却是喻晚书恪守不渝的承诺。
“叩叩——”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房门却被敲响。
来人是阮娇身边的婢女,她双手抱在胸前,趾高气昂地看着尤屿,“夫人唤你过去换喜服,再晚就赶不上吉时了。”
虽然尤屿刚刚下定决心要好好走完这段剧情然后离开,但像这样忽然被人指着去结婚,心里还是有点怵。他看了眼喻晚书,从她平静无澜的眼神中汲取到些微鼓励后,才咽了咽口水,跟着婢女往外走去。
百与之正要跟上,却被那婢女拦下:“你跟来做什么,又不是你成亲?!”
他还想争辩一番,喻晚书伸出手将他拦下,目送着婢女一路骂骂咧咧地带着尤屿离开。
百与之不解:“喻小姐,你不担心他吗?”
“担心,”喻晚书收回视线,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将眼中不多的情绪尽数掩盖,“但我们跟过去没有用,这个武庄里除了我们三个,全都是练家子,真要动起手来,我们谁也打不过,而且——”
她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被刚刚开门时倏然窜进来的风拂灭,没一会儿又重新燃起来,心念一动,“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正好可以趁现在去证实。”
……
尤屿被婢女带到阮娇院子的一个偏房内换喜服,除了裤腿稍短一截,其他部分倒是恰好合身。
婢女嫌恶地看了眼他半露在外的脚踝,也没让他再换一身,只叫他在屋里等着,“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带你去拜堂,别乱跑!”说完就自顾自走了。
尤屿看着小院里来来往往的众人,听话地回到屋内,等到确认没有人能看到后,才松了口气,轻轻拍着穿在喜服里面的装死马甲,又再三确认胳膊上的匕首绑得足够结实,才坐回桌前,等待上场。
武庄另一边,喻晚书正带着百与之悄悄摸摸地准备再次造访顺峰阁。
因为少帮主大婚的关系,武庄内格外热闹,几乎每条走道上都是人,要不引起注意,这一路走得属实艰难。
百与之抹了把脸上的碎叶,“喻小姐,要是顺峰阁里真养着杨广茂的宝贝儿子,他们也不可能放我们进去啊。”
喻晚书头也没回,始终看着脚下的路,小声道:“你觉得尤屿作为梦境主人,却没办法通过意念改变这里的剧情,是什么原因?”
百与之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没头没脑地忽然问这一句是做什么:“因为这个梦已经脱离了原主人,成为拥有自主意识的完整小世界?”
“那你觉得这个小世界有没有可能——”她看着眼前比上次少了大半守卫的顺峰阁入口,口吻越加肯定,“换了一个主人?”
“换,换主人??!”
百与之双眼瞪到最大,张开的嘴完全折服在喻晚书的想象力之下,随后啼笑皆非:“这,这怎么可能呢,喻小姐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这小世界本就来自一个梦,就算自成世界,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换一个主人啊,要真换了主人,只怕这个世界都要消融。”
“有没有换,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喻晚书对于百与之的反应毫不在意,借着身高优势,猫着腰从一旁的矮树丛里顺利窜进顺峰阁院内。
越往里走,百与之的心底就颤动地越厉害。
一路上别说巡逻的守卫,就连人声都听不到半分,简直像是跌进了谁提前放好的瓮里面,每一步都精准踏在猎人的笑意上。
喻晚书依旧气定神闲,双手背在身后,脚步却轻快得很。
两人很快就走到上次那把没有锁孔的锁面前。
百与之拿起来左看右看,正想问喻晚书该怎么解开,却见她径直往屋子后面绕过去,完全没准备破解密码的意思。
“喻,喻小姐?”
“这么明显的障眼法都看不出来,你究竟是怎么守住百川不被人发现的?”
她像往常一样满是嫌弃,连正眼都没给他,却恰好错过男人骤然收缩的瞳孔,以及额角垂垂欲坠的豆大冷汗。
喻晚书顺着上回杨广茂出现的方向摸过去,果然在阁楼后方找到一扇毫不起眼的暗门,轻轻一推,木门“吱呀”着开了一道缝。
屋内比屋外更沉静。
百与之小跑了两步跟上来,掏出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才看清房间里的情况。
这是一间充满了矛盾感的房间。
室内布置陈设极致华丽,床榻上的被褥由金丝缠覆,桌椅器具无一不是金银琉璃,但整间屋子甚至找不到一扇窗户,如果没有蜡烛,说是暗无天日也不为过。
喻晚书在屋内缓步转了一圈,忍不住感慨:“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是一个精装修的子宫。”
百与之被她诡异的比喻技巧激起一身鸡皮,“喻小姐,你可别吓我了。”
但有些话越是想忘记,偏偏就记得越具体,他看着屋里的陈设,想着屋里的人每天接收着外面送来的食水药物,没来由地感觉脚下的地毯都变得滑软起来。
“这有什么可怕的,赶紧干活吧,”喻晚书的嫌弃将百与之从幻想中拉回来,“这间房间的主人应该是去参加喜宴了,正好可以找找有什么物件上附着白卮的魂体。”
百与之有些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哦。”
一边翻找,一边想起什么:“你说这间房的主人去参加喜宴了,难道是杨家准备在喜宴上……?”他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划拉的动作。
“嗯。”
喻晚书头也没抬,葱白的手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找,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一块通体莹亮的玉佩,她举起来看了看,没有在上面感受到白卮的气息,但出于谨慎,还是喊百与之过来,“这是你说的那块玉佩吗?”
百与之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来,伸手捏诀,对着那块玉做了什么,玉佩上莹润的光泽顿时散去。
喻晚书挑挑眉:“你不是说梦境里不能用法术?”
“对不属于梦境内的事物可以用几个百家秘术,”百与之心虚地看着她,“主要是用于搜寻、剥离外来魂体,还有进出梦境的。”
“那你刚刚在这玉佩上搜寻到魂体了吗?”
犹豫片刻,百与之摇摇头,“没,没有,也许是我感应错了,白先生可能不在这个世界……”
话没说完,他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暗自唾弃自己怎么竟然连借口都编不像样。
趁喻晚书还没开口,他又慌忙找补:“你之前说这小世界换主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正当他惴惴不安喻晚书会不会翻脸走人时,她却神色如常,墨绿瞳仁风平浪静。
“其实不难猜……”
他们自以为从大世界而来,手握不少信息,并且对这些信息深信不疑,认定他们不会出错,也完全不会改变,才导致思维固化,反而陷入迷雾,看不清方向。
“照你所说,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原本的梦甚至还没有开始,那么从一开始就被我们带走的尤屿,真的还能算是这个梦境的主人吗?再者,偏偏就是我们把尤屿带走,顺峰阁里才出现了这么个神秘人,你不觉得两者之间联系很暧昧?”
百与之不解:“可如果梦境换了主人,那他为什么还要把尤屿从荒山上弄回来,还非得让他和阮玲玲结婚?”
“不知道,”她耸耸肩,双手一摊,“这不是你们百家守护的地方,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全部猜透。”
忽然被呛一下,百与之原本埋在心口的仓皇瞬间冒成满头冷汗:“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喻晚书最后巡视了一圈,她其实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白卮的气息,微乎其微,但似乎又不是在这间房里面。
“走吧,去喜堂。”
她率先迈步往外走去,出门转身的瞬息,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微弱白光。
极细极短,从被放回床上的玉佩,幽幽缠上百与之的手指,转瞬即逝。
喻晚书眼神一顿,心中有了猜测,脚下步履未停。
百与之匆匆吹灭屋内几支蜡烛,一路小跑才追上她,“喻小姐,你说这个顺峰阁里的神秘人会不会是想借尤屿来续命?”
“有可能。”
“那尤屿岂不是很危险?”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
话还没说完,就被喻晚书一把拽住领口往前冲起来。
喻晚书:“都知道尤屿可能有危险还不走快点,是准备去吃席?”
百与之:“……”
有没有一种可能,跑快跑慢,其实都能吃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