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带着月儿和娟儿去看龙陵,崔慎便将李让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凉亭里。
李让刚刚落座,崔慎便对着李让躬身一礼。
李让一愣,皱眉道:“崔兄这是何意?”
崔慎起身,摇头道:“这一礼,是感谢李兄,让崔某明白了什么叫做民间疾苦。”
李让微微皱眉,静待崔慎的下文。
他来到李让面前坐下,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笑道:“出门游学一月有余,某去到了一些此前从未想过要去的地方,也见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人和事。”
李让朝他的双手看去,这才发现崔慎的手上全是血泡和伤痕。
崔慎主动伸出手,苦笑道:“李兄,某实话实说,某从前从未想过种地原来是一件那么辛苦的事情。”
李让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崔兄以为,种地该是什么样子?”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崔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了一首诗陶渊明的《归田园居》表示了他对种地的认知。
他念完这首诗,不由得苦笑道:“某以往还认为,陶渊明能在草盛豆苗稀的情况下,能够吃饱肚子,那种地也不过就是不同的生活方式罢了。”
李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竖起了耳朵。
崔慎叹了口气,低声道:“某去到了一个叫名阳河村的村子,与阳河村的村民共处了两旬时光,期间随着他们下地除草,上山砍柴,可两旬时光忙碌下来,某发现,他们只靠种地种出来的粮食,根本吃不饱肚子。”
闻言,李让不由得眉头微蹙,问道:“那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吃什么?”
“草根,树皮,野菜,麸糠”
崔慎满脸苦涩地说出一些平日里村民们吃的东西,摇头道:“现在某总算明白,为何李兄你不愿将蒙学铺散到县乡一道了,那些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更遑论读书。”
他仰起头,苦涩道:“崔某以前,实在太天真了!”
望着崔慎一副三观完全被改变的样子,李让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相信,崔慎对于民间疾苦几个字,肯定是有认知的。
只是以前,他的认知来源于书本,追根溯源,无非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几个干巴巴的字。
而现在,他或许已经真正意义上的了解了民间疾苦几个字。
当然,也仅限于了解了。
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有几个人会去真心的想要改变百姓的现状呢?
没有人!
包括他,包括李世民,包括朝堂上那些天天拿着民间疾苦几个大字要挟李世民的朝臣。
他们都是有目的的,李让他自己也是。
崔慎叹息道:“某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是人的,某只是饿了三天肚子,便生出了吃人肉的想法,三天,就是短短三天时间。”
听见崔慎大逆不道的话,李让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之色。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会想尽各种办法吃饱自己的肚子。
肚子饱了,自然就有多余的心思去探寻出路。
大贤说,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样的话,绝对是有根据的。
而人在饿肚子的时候,就不是人了,就会退化成只有原始欲望的野兽,那就是吃饱肚子。
换做寻常百姓,或许已经饿习惯了,除非连观音土都没得吃,不然还不至于对同类下手。
如崔慎这般,从小到大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的富家公子,饿三天之后,心里会生出吃人的想法,完全不奇怪。
因为同类,是最容易获取的食物来源。
李让沉默一瞬,摇头道:“今日乃是你和龙陵大喜的日子,这些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事情,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
崔慎苦涩地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某就是想着,非要找个人说说这些话,某从未想过,大唐真实的样子竟然会是这样,让人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李让明白崔慎的心情,当初他刚刚来到大唐的时候,其实也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那种落差感,很容易让人生出自杀的想法。
崔慎的现在的心情,就和他当初刚到大唐时差不多。
只不过,他是从科技爆炸生活便捷的现代社会,穿越到连拉屎都没有纸擦的原始社会。
而崔慎,是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公子,沦落成为这个世界的最底层。
所以,他很能理解崔慎的心情。
只是他也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好说,毕竟这样的事情,说什么话都显得很苍白无力。
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现实。
崔慎仰起头,喟然叹息道:“老实说,去过了几天寻常百姓的生活,某差点没能坚持下去,现在,某越发觉得,崔氏选择和朝廷结盟是正确的选择。”
李让一愣,问道:“怎么说?”
崔慎摇头道:“与朝廷结盟,和天下人结下一抹香火情,至少能够保证崔氏的子孙后代,能够一直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寻常百姓那样的日子,某过不下去,某想,某的子孙后代,也过不下去。”
李让有些愕然,却是没料到崔慎会如此实诚的将心里话讲出来。
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刚到大唐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尽快融入大唐,也曾在太平村种过地。
他知道种地有多苦。反正他是吃不了那个苦,所以,他也不希望他的后代过那样的日子。
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却又是人之常情。
李让沉默片刻,忽然点头道:“那就为了让咱们的子孙后代能够一直做人上人,努力吧。”
“努力!”
崔慎的眸光坚定起来。
崔氏选择走上这条路,本身图谋的就是细水长流。
一时的鲜花着锦固然惹人注目,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发展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瓶颈。
想要家族能够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还是需要求变。
二人各自打了一波气之后,忽然起身对着彼此躬身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