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安的思绪依旧绵延着,天昏地暗,灵堂却格外的安静,只听见悠长的磬声在风雨里飘荡。
一张一张地纸钱落下烧成灰烬,正如此刻媞祯的心一般,灰蒙蒙的,细细辩来,居然是一种畏惧。
她设想过许多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央挫武功不差,不至于因分心,便躲不过箭矢,她一直心存疑虑,便让曹迩调查,那日曹迩仓惶地来报,竟是央挫喝得酒里被下了软骨散。
而那酒……偏偏是念影送去的。
沈家虽出身武家,但对笔墨书文向来紧抓不放,想要临摹一个人的字迹并不是难事。
投毒、放信儿、栽赃、陷害……还真是一场大戏。
一切条例捋顺,她就都想明白了。
兵临城下,文武功成,社稷千秋,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而这个时候他们自己还在机关算尽,自相残杀,最后死的一个是她一手带大的义弟,一个是“不复存在”的念影。
而她也是从中作梗,百般算计的。
所谓看着前人的影子长大,算计来算计去,她反而把念影教得满腹心机,又因子强母壮,衍生出罪恶的温床。
如今想来,温钰似乎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她,反而是她因为沈望舒关系,把这一切都忘了。
事到如此,她一时间不知是在因央挫的死而痛心,还是因念影的所作所为而寒颤。是该为无辜死去的央挫报仇,还是该看在沈望舒的份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微红的烛光照耀着她颓然愁色,她对着央挫那张脸,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生命的最后竟是这样的惨况,还是因为自己管教不善,怎么对得起他?
可是……心中酸涩滋味复杂,只由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央挫……我真的好难……”
她低低垂下了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接连的几天起了风,灯笼浮浮吁吁,不久下了一场大雪,气温迅速冷了下去。
媞祯甚少这样静默,静默地没有一点声音,反而让早已对此事松释的念影渐渐开始紧张起来。
不管拆穿与否,他都知媞祯必然会因他三叔叔而爱屋及乌,不至于对他做什么。可心里恐惧的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渐行渐远。
他坐在圈椅上静静地想着,忽一阵不安的脚步声,慕然抬头,只见曹迩一脸肃穆的站在他面前,“传王妃令,命您即刻出发前往乾州。”
念影怔怔起身,甚是大震,“乾州?乾州非战事之地,姑姑此刻叫我去乾州,那平阳呢?”
曹迩闷闷哼了一笑,道:“奴才如今前来,自是为了平阳战事尽心,公子大可不必担心。至于您,王妃亦是怕刀剑无眼伤及您的贵体,要是重蹈央挫的覆辙,且不是有负于您三叔叔的托付?所以您也别让奴才为难。”
心里仿佛巨石崩塌一样,念影愣了又愣,踉跄的坐了下去。
名为保护,实则是把他拖出了政治的中心。姑姑这般做,便是起了防患于未然的心思,这回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难堪到了极致……
午后的窗外,大片大片的阳光映射在皑皑白雪之上,锋利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凭时间悠悠斗转,也无法掩盖心里的愤懑与不甘。
追忆已经是松一口气儿了,扶住他的肩轻声细语道,“您也别灰心,王妃……王妃到底是念了旧情,只此一次后,您也消停些吧。您该知道她不好糊弄,如今没有发作,还肯把管彤的死因归咎于呼延晏,避免殿下殃及您,已经是看在您三叔叔的份上了。”
念影僵硬的笑了笑,“三叔叔……”
他薄薄的唇瓣轻轻开阖,“他死了那么久,到头来还是承了他的情,到头来也还是因为他……姑姑才肯保着我……护着我……”
他忽地一苦笑,“明明这是我的保命符,可如今……我怎么就这么恨呢……我是做了坏事,可这么些年来总不能把我对她的尽心,全归咎到我三叔叔罢!”
他一时恨得咬牙切齿,“难道这些年我得到的一切,都是靠着别人同情,被人施舍冷饭么!我不信她真的要赶我走……我不相信!”
说罢油然冲了出去,然却前脚刚迈出房门,追忆便抱着他的腿跪了下来,“公子,公子您去不得啊,王妃做出这个决定已经是深思熟虑了,秦王快要到了,届时他要知道了真相,那……”
“那他能怎么样?他能杀了我么!他敢杀了我么!我沈家对他有恩,他要是敢动我,他这辈子在姑姑面前都抬不起头!”
“公子!”追忆紧紧拉住他是胳膊:“您太年轻了,也想得过于简单,恩情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靠不住的,何况以后的秦王还是天子,难道您觉得天子的威仪,是您想压就能压的?”
他默了一瞬道:“您所谓的恩情,不过是皇室赐予您的荣幸,沈家是怎么亡的,您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若不明哲保身,您还怎么以待来日?”
昔年平阳政变,沈家作为一枚棋子,眼睁睁耗尽了所有的气数,现在仅有的希望全在他一人之身。
忽地想起刘温钰对他的警告,当时他不以为意,今日一思,竟是后怕无穷,此时此刻若是他跑去找他姑姑嗔诉,无异于只会把将小事又变大,最后化作把柄递到别人手中,成为重伤自己的利剑。
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如今他所能仰仗的也只有他姑姑对三叔叔的那么一点愧疚。
至少到了今日还没有被耗尽,没有被耗尽,他就总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叹口气,跌回椅中,喃喃自语道:“且走着瞧吧。”
天一黑,马车已经备好,行礼和干粮也早已收拾妥帖,连屋子的清空了,一副他势在必走的架势。
没过多久,曹迩便又来请示他该启程了。
念影默默上了马车,打量他身后,视线又收回到眼下,默默道:“既然是要走了,姑姑还不肯来送送我么?”
曹迩欲道,却被身后的声音打断,“她若是不是为了央挫伤心,又怎会不肯来送你?或是说一开始你就安分守己,又何会有今日?”
闻声,周围人皆躬身行礼,独独念影眯紧了眼睛。
他轻轻道:“秦王。”
温钰看着他道,“我自觉我做事公正廉明,虽有不妥,但也绝对对得住你,你这般所为,只是为报那日我训诫你的仇么?”
念影默然不语,只是嬉皮笑脸的瞧他。
温钰摇了摇头,眼中寒芒一射,“你居然还敢笑?”
念影嘴角露出一丝轻蔑,“我笑又怎么了?我不笑怎么能对比的出来我是坏人,您是好人呢?”
男人嫉妒起男人来,心思从来不比女人少,时至今日,念影大也摊牌了。
他望着黑漆漆天空,“杀死央挫是我之过,但是管彤是否死得其所,您心里最清楚,用不着您向我兴师问罪,我什么都招,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怎么……您是打算感化我,还是打算把我的原话奉告给我姑姑?”
“不管您怎么说都不重要,只要您今日过来不是要放过我的就好。”
温钰眉间渐显不屑与鄙夷,“你倒是也不盼着我会饶过你。”
念影吃吃一笑,半晌之后忽然说道:“那是,您要是放过我,我就不好再报复了,现在才好,我才能花些心思,筹备手段,待来日再给殿下一个惊喜。”
温钰默默打量他一阵,“小人离去清净来,一切自不用你费心。我说过你若再敢心思不正,便绕不得你,这是第二次,若再有第三次,只怕你便走不得了。”
“是么?”念影掀起一脸懵懂的好奇,“可常在殿下身侧孝敬,本就是我心之所愿啊。”
说罢,他恬然一笑,“对了殿下,我给您留了礼物。”
温钰深深凝眸。
忽然车夫一鞭子入惊雷炸耳,马车如风一般渐隐入夜色中。
念影犹身子探在外面,扣着窗楞的邪邪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