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移月升,满肚子气在外无处说,回到住处,呼延慧柳眉直竖,一掌重重排在梳妆台上,“石氏那个贱妇,居然还有命活着回来,也不知那萧离是做什么吃的,也不早了结她!”
言毕,她忽然微微蹙动鼻翼,面带苦笑,“表哥也是,我才是他的亲表妹,他为何一心护着石氏,全然不管我?竟把我和爹爹骗得好苦……偷偷去救她。”
素芝哼了一哼,拿梳篦轻轻梳着她的头发,“从前听人说秦王妃和汝阳公主是花开并蒂之色,一艳一素,遂为京城二绝。可如今……跟姑娘一比,石氏也不是很美么。”
呼延慧对镜自照,更觉得意一分,可一想起烈日下两个抱团的身影,心里就不免哀怨。
叹口气道:“美不美又有什么用,表哥他重情重义,石氏救他于危难之间,又携手共度了数年,表哥必然会念及她的好处,只怕凭着这些旧情,就足够表哥牵肠挂肚一辈子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我。”
素芝看她一眼:“咱们心里明镜似的,她救殿下于危难之际,那是她精心算计出来的。她设计杀害郑瑁嫁祸于公爷,惹得殿下猜忌与我们,光是这笔账咱们还没算呢,这种事情要是殿下知道了……”
呼延慧听罢鄙夷地笑,“表哥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慢慢眯起眼睛,“爹爹他想了多年,才想明白郑瑁之死受利最多是她石媞祯,且不说只是猜测,时过经年又没有证据,便是有,凭表哥念旧的脾气,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怎会真的严惩石氏?”
她抬头冷冷看着素芝,不觉由心发问:“还是你以为石氏这些年作恶横行能够安然度日,是因为表哥全然无知?”
呼延慧拨着手里的蓝地缠枝花锦珐琅手炉,轻嗤道:“我只恨老天不公,几年前,任她抢了我的王妃宝座一次,如今还要回来抢第二次,韩婴当日是如何书信保证铲除这个贱人,如今看全然不通,若他敢蒙骗我和爹爹,我便是挖了他坟也不叫他安息!”
素芝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揉道,“姑娘也别太担心,这是原是先帝和韩婴提前设计好,那石氏所能逃得了一次,也未必能两次。”
她慢慢趴下来,在她耳边低语,“何况韩婴有句话说得也不错,杀人先诛心,真到那一日,只怕咱们都不用动手,石氏便会自己求死。”
“再者……眼下,索性游存勖的两公子已经被咱们捉住了,呼延家的势力,殿下不得不顾忌啊……”
呼延慧一听,不觉含了稳稳的笑意:“是啊,时间还长,从前姑母是如何扳倒邓贵嫔的,我得慢慢取经才是。”
月黑风高夜,乌云压顶。
这一晚媞祯睡得很不安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梦里有很多人,仇恨的,怨憎的,想念的,看得久了心里便生出别样的表情,情不自禁问自己:如果说死亡是输家的归宿,那那些被误伤的无辜之人,死……应该是他们的归宿么呢?
她享受皇后对她的母爱,却纵容刘惜君害了皇后的性命;她愧疚于公主想竭尽补偿,却阴差阳错让自己的哥哥葬送了她的一生。如今……连殷珠都没有留下。
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苦,备受折磨……可如今的境地,在呼延氏父女面前,她连软弱的神情都不敢泄露,若是让他们发现自己力不从心,那盯着王妃宝座的人,必然会把她生吞活剥了。
可是……这一刻她真的好累……
温钰似乎察觉到她不安的异样,掌心轻轻拢在她的后脑勺,“别怕,还有我在。”
她默默睁开眼看着他的眸,她一直爱他温柔似水、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春日的细雨,总给她浮躁的心一丝滋润。
剥开她额前的头发,浅浅一吻,安慰道:“安心睡吧,明儿念影跟都儿就该到了,叫孩子们瞧见你不安稳多不好。”
温钰是这样说的,人也是这般准时地回来的。
起初温钰是有意让何秉烛将念影和都儿送回京城,可如今京城正是是非之地,送回去是危险或平安尚未可知,不得不作罢。尽管他知道念影对媞祯生了不该有的暧昧心思,可凭他们夫妇欠了沈望舒的恩情,也无可置其于险境的道理。
至少凭着这一股心思,北境之中是多了一个人保证媞祯的安全。
天色渐次亮起,屋里掌起了灯,侍膳的排膳上来,他陪媞祯吃了几口,便要出去看士兵操练,就叫央挫进来相陪。
央挫照旧吃嘛嘛香,不一会便把桌上的吃食包了圆,怕他还不够,正叫人再添粥,帐子外传来呼喊:“你没长眼么!这般横冲直撞,撞坏了姑娘砍你十个狗头都赔不起!”
那人却冷冷一哼,毫不理会的拂过袖子便走。素芝从未见过这般嚣张的人,咬牙切齿便要问责,却被呼延慧拦了下来:“罢了,小门小户的低贱出身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而已。”
那人闻言恶狠狠地扭过头,“你说什么?”
素芝冷眼打量着人,皮笑肉不笑,“说什么?商人出身的氏族能是什么德行?自然是狂妄低俗,是非淡疏。”
如何听不出她言语中的讥讽,眼神一荡,瞬间一个巴掌落在素芝的门面上,脸上高高鼓起一个巴掌印,喝道:“你敢侮辱我姑姑,这就是下场!”
呼延慧见他这般张狂责打自己的侍女,登时瞠目结舌,正要发作,却听身后的声音重重的斥责声:“此乃殿下王妃的营帐,何人胆敢在外喧哗!”
众人往营帐前一看,立刻屈膝行礼,媞祯问:“怎么回事?”
素芝欠过身,睨向那人,“秦王妃,您还是管好您的手下,出言不逊还动手打人,知道的是您御下不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仗您的势为非作歹、欺压众人呢!实在是有损您的威仪。”
媞祯抬起胳膊指道:“念影,你动手了?”
念影片刻无声,便是没有否认。
她叹了口气,严肃道:“道歉。”
不想她说这话,念影悚然一惊,“姑姑?!”
“不论怎样,先动手便是你的不是,你也理应道歉。”
有深切的深恶痛绝的恨意从念影的面庞上闪过,但见媞祯话至于此,都儿又拿胳膊肘杵他,便知自己也不得不低头,勉强行了揖礼,适才不情不愿的立在他姑姑身边。
媞祯笑着说,“小侄年幼顽劣,不周之处,还望呼延姑娘海涵。”
呼延慧沉默良久,到底没有再借题发挥的余地,眼见于此,也只好退一步作罢。
前脚方进了屋,后脚念影便全然不满的发泄出来,“姑姑!那个贱人是呼延家的人,您为什么要我跟她道歉,我应该撞死她才是,要她知道知道,谁才是秦王妃!”
媞祯懒得看他,径自携了都儿的手坐下道:“然后呢,再闹一场轩然大波出来?”
悠悠叹息了一句:“我是谁,从不在于我是能否用身份压制住他,而在于我自己看重我自己。没有必要的争执,只会让你自降身份。”
念影一时窘迫,弓下腰道:“侄儿受教了。”
“说这些不是让你受教,而是要你谨慎做人,你三叔叔的好处,你不应该遗忘。”
媞祯伸手去搀他:“好孩子起来吧。”又看向都儿,“我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一点小事就爱生气,有时候把人气个半死,我也沾沾自喜,但其实细细想来,却是自己幼稚了。你们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既要护你们,也不能护得你们没了思考能力,若是一味跋扈做事,只会害了你们。”
都儿想起之前自己的贸然之举,诺诺点头,“都儿知错了,还未谢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何先生及时赶到,都儿便见不得姑娘了。”
“是啊……”念影就势搂住了媞祯的胳膊,“姑姑,这些天在外,我天天想您……”
这话说得都儿和央挫面面相觑,虽说侄儿想姑姑在情理之中,撒娇也是人之常情,但这大侄子也太大了些,军营之中人多眼杂,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然而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也只能不声不响的。
媞祯用指头点他的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这样粘人,看来是要说媳妇了。”
念影不说话,也没有松手,一面唾弃自己昏了头,一面享受偷来的片刻宁静。
她素不爱用香,所以身上只有脂粉的味道,惹得他极其眷恋。那回她挺个大肚子差点落水,他抱着她,便对这个味道生了根,无时无刻嗅到才觉得安心。尤其他那个秦王姑父越阻止,他越渴望。
缓了半天神,方想起刚才越过校场时呼延晏和秦王说得那些话,虽说听得不算真切,但大抵的意思是明了了。
他抬头看向她,“姑姑……可知游存勖的两个公子被抓了。听说那二人被抓是,正与努尔州的襄国将领交涉,被人捉个正着,殿下和真定公的意思是,要拿游氏通敌叛国之罪上报陛下。”
他忽然闪烁其词,“自然,此事起因绝不是一个游氏可为,只是一旦上报京城……”
绵延的音色迟迟未语,媞祯却自然而然的接下话,“一旦上报京城,便是有了‘奸臣误国,勤王救驾’的理由攻入长安,届时呼延氏身负击退羯族和从龙伴驾两个功名,随便抬起一个,那都能压死个人。”
央挫却还未觉,讶异道:“能一举攻入京城,这样的好事,姐姐不开心么?”
媞祯经不住冷笑起来,“好事!昔日高祖皇帝,也是得了呼延氏的势,才一举攻入长安的呀。”
再后来呢,便是邓氏贬妻为妾,才有后来的呼延皇后啊。此时此刻她又何尝不是羽翼未丰的邓贵嫔!?贸然发动政变,自己又怎么不会步邓贵嫔的后尘……
呼延晏便是看准时机,要趁她做大之前压她一头。届时呼延晏带领群臣施压,只怕以她为首的派系也未必能够匹敌,到时那舵手可得皇后宝座,且不是要拱手让人了么?
不……这不是这么多年她苦苦挣扎的结果……
她嘴唇止不住颤抖,一瞬竟那么害怕,其实她的确有提防,可是突然而来一场战争把她的阵脚全打乱了。
临了只能感叹,“这一天……迟早是该来的。”
她说着,外面有人应了她的话,“什么迟早一天?爱卿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跟孤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