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旧识

“紧急军报!雁山失陷!”

“努尔州叛乱!”

“秦拓叛乱!”

萧离被这突来的噩耗猛地击中了,他愕然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久久才喃喃一句,“怎么会这样呢?魏军怎么会攻入,其他两地又怎么会叛乱?消息为什么没有封锁?!”

温流只是一言不发,但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却只能无奈的摇头。

八千被逼在峡谷处射杀掩埋,尽管多次清扫尸首,就九成的把握确认不会有人幸存,可世间事怎么会有十全十美的把握,然而便是这一成的疏漏,老天也没有念他们的情儿。

如今当务之急的是,错杀祁明,又坑杀的八千士兵,只怕传到襄王的耳朵里,萧离一派人都必死无疑。

现尔对他们来说,五城是否失守已经不是真的重要,要紧的是,他们自己如何保全自身。

能够善终,已是上下求索而不及。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捎来莫名松油燃烧的气味儿,看不见方向,却已是狼烟四起,攻进锦阳城必然是迟早的事。

媞祯这样想着。

门外的锁有松动的痕迹,她稍稍转身,只听外面的士兵恭敬的叫了句如夫人,再抬头时,已有一袭娇俏的紫烟罗裙步入眼帘,仔细看清那人长相,媞祯由不住浑身一震。

那女子指着身边的丫鬟交代道:“侯爷特地交代我陪王妃一会儿,你们到外面守着!”

言罢,她拂袖向媞祯走去,立然哭跪了下,“姑娘!”

这一句戚戚的呼唤,如箭一般洞穿了媞祯心胸,连忙迎身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唤道:“都儿!你是潘都儿!你没有死……真好!”

她不觉苦笑,“韩婴他骗了我……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如今还活着真好……只是……”

潘都儿似乎听出了她的疑虑,便抬起头,恳切道:“釜山寺那日,我本来打算拉着萧离一起炸死,为我父亲、为我潘家报仇!可是……我忽然觉得只杀他一个不值得!”

她笑了笑,嘴角满含苦涩,“害我家破人亡的是他,但更是襄国,是那些羯族人!萧离固然是始作俑者,可若不是这些异族蠕蠕尚在,我潘家又怎么会遭殃!”

“我不仅要杀了萧离,更要杀尽羯族,以报我父母族亲在天之灵!以身试险,无怨无悔!”

她说着,忿恨得发抖着,忿恨得发抖。

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罪恶滔天的种族,毁了她的一切,是区区一个萧离不能偿还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要和他斗,即便血肉模糊、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媞祯摸摸她的额头,“只是这样委屈你,我又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潘都儿说不委屈,“姑娘,萧离他喜欢我,在我假装失忆后,他更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我说什么他都会听!”

“不仅我恨毒了他,连杜夫人,她也恨毒了他。”她拉紧她的衣袖贴耳道:“沉梦香……姑娘不是收到了么?”

“沉梦香……”媞祯顿了一顿,渐渐恍然大悟。

以毒犯身之计是好,但沉梦香唯祁明一人独有,想要取之嫁祸,绝非易事,殷珠一届柔弱女子,又如何能得手,除非……有功夫傍身。

她抿唇不语,直直盯着潘都儿看了半晌,却觉得有些合理了。

潘都儿继续说:“如今他杀了祁明,北境的羯族人早就乱套了,秦王我早已通过消息,攻入锦阳城更是指日可待。只是……有一事,咱们还需要筹谋?”

媞祯蹙了蹙眉,“什么?”

“沈少爷还在暗牢来。”

“念影?”狐疑地凝住了眉,“萧离竟没有放了他……”

潘都儿愤愤哼了一声,“一个说话如放屁的臭长虫,说话算话这种君子之为,也太看得起他了!关押沈少爷也不算什么,可怜陈夫人的婢女忠心耿耿,却被那些畜生给糟蹋死了!”

“阿璃……”媞祯情不自禁的捏起裙角颤颤发抖,原是她最后拼死一搏自己还是没有护住她,她已经面目全非了,萧离还是没有放过她。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却刚硬了心肠。

潘都儿一字一句道:“死者已然注定,生者才当勉励。”

她眼神渐渐坚定,“我听萧离跟温流的意思,是想拿念影当人质要挟秦王。秦王是个慈悲人,必然会顾及您跟沈三公子的关系节节败退,可眼下咱们又何必让他尝到一点好处!”

她的笑容倏然收住,僵在唇边,凛然有杀气,“后日是他母亲金文县主的祭日,只怕他有得伤心,届时我想法子叫他过来,姑娘您留住他,拖住时间,我自去暗牢救沈少爷。”

便声细如蚊地明示,“钥匙我已经拓下了,一切您放心。”

媞祯仔细斟酌良久,心中却始终颤颤不安,“难倒是不难,只是我有个疑惑,这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潘都儿自信地拢一拢手腕上的虾须镯,“他向来不防我,所以他跟温流筹谋之时我一直随侍。”

却是这小小的一句,惊回了媞祯的思绪,她迅速摇头说不对,“既然他知你在侧,又何不会是瓮中捉鳖之计?这事不稳妥,还是罢了,待我另想办法。”

潘都儿对她的表态却是大为不解,“姑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好的机会错过,只怕会后悔啊!既能一次命中,又何必覆辙再三呢?”

媞祯耐心地拉着她的轻轻拍抚,“都儿你听我说,你太年轻了,许多事情想得简单又容易热血,我同萧离交手数次,他并不是吃亏不长记性的主,若是他设计试探你,你必死无疑!”

“你要明白,一个‘谋划’,若一开始人人皆知该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为你的一言一行都早已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啊。”

潘都儿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十成中有一成希望,便是赌也值了!爹爹在世时,向来赞叹姑娘是个敢做敢闯的人,如今您怎么就怕了呢?”

“奔着牺牲而去的赌,那不叫英勇,那叫愚蠢!”

媞祯斩钉截铁的警告她:“你叫我一声姑娘,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若一意孤行惹出是非,不仅你保不住你自己,连我也保不住你。这般枉送性命,有什么值得的?”

面前沉寂半晌,潘都儿忽然大笑,“值得?姑娘你告诉我,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是值得的?”

媞祯微微蹙眉,见她转身离去,便匆匆上前唤住她,“都儿,听话……”

她驻足,向她揖手一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已至此,奴婢不想再拖延了,请姑娘恕奴婢不敬之罪。”

话音落地,媞祯呆住,向要拉住她手挽回,却是怎么都不够。万仞险峰都过来了,始终带不回人急功近利的一颗心。

只有一重门,将她和潘都儿的身影一并隔绝。

雨丝骤急,如她的心脏一般狂跳,枉然坐下,思绪亦如狂风一般席卷大脑。

直到夜色深沉,门外渐渐有脚步声徘徊,用不着多想,也大概知道是谁前来。

外面形势很不安,一股脑的叛乱和围城,绞得心都快烂了,身上也满是尘埃。萧离在屏风外,掸过了一轮,到她面前依旧不敢靠近。

媞祯默默看他一眼,也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潘都儿行事操之过急,萧离心里做了什么打算她一应不知,如何保全潘都儿,她得见缝插针。

轻轻吐了口气,观摩他的态度,良久萧离道:“我叫人带了些中原的吃食,咱们坐着说说话总成吧?”

她照旧没有好脸,萧离似乎也习惯了,便拉了个凳子坐下,自顾自地问:“我听说,你年幼之时母亲便已不在了。”

媞祯闻言默默未语。他继续道,“如此说来……这一点上我与你也算同病相怜。”

他长长叹息,“我父亲是汉人,身份低微,母亲尚在时,彼此还算周全。直到一日襄国的情报处查明我父亲乃是大魏安拆在襄国的眼线,舅父震怒,下令逮捕了我父亲,母亲苦苦哀求,尽乎用绝食来反抗,舅父才动了恻隐之心。只可惜,父亲不愿襄国苟活,便咬舌自尽了,母亲问讯悲痛不已,在一日夜里竟悬梁而亡。”

“若是不因为舅父疼惜我母亲,只怕我作为一个细作的儿子,早就要命绝了。可是即便他很疼爱我,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惶恐不安度日的感觉你也不会懂,更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冷酷和无情,不明白身边的事物一直被人夺走的痛苦。”

他苍然地抬起眼,“我知道你讨厌我,但其实我只是被抢怕了,想要的从来都保不住,从始至终,我所求的……也仅仅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能陪着自己,不会再被人抢走而已。”

媞祯只是冷笑,半晌直视他双眼,“可我又不是东西。又凭什么因为你的私心,而让别人的家庭付出代价?即便你再可怜,我也始终没法跟你共情。”

萧离沉默低头,“是啊,我的痛苦你感知不到,可别人的痛苦你却是感同身受,连杜殷珠那个贱人你都能可怜她、感化她,还有什么是你手伸不到的!”

他霍地直起身,让温流把殷珠扔了进来,霎时眼神凛冽得冰似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