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发生大事,宫中的消息走露得越快,先帝丧期间在甘泉宫伴驾最多的,竟然是安阳石氏家的三姑娘。
且不说这三姑娘早年成过亲,先帝又为防范秦王赐“从若”印多加约束,可如今小皇帝和秦王的小姨子搞到了一起,一时间连朝臣们都不知如何了。
石父近来咳疾发作,闻此消息,也是一个惊天霹雳,反复问定曹休,才敢确定此事竟是真的。
一时不免惆怅,“秦王跟笑皇帝早就势同水火,三丫头这时候往皇宫里钻不诚心要跟她大姐姐作对么?!”
便向曹休嘱咐:“去把老三请回来。”
因还在国丧期间,毓嬛的装扮并不招摇,只着粉蓝色素衣,戴了几只碧玉簪子,可是眼尖的石父还是照旧看出了她发髻上鹿过金桥簪价值不菲,显然是皇家御赐之物。
没做什么表态,先让曹休给她上杯茶,适才问:“外头流言不休,都说咱们石家有本事,一门出了两个皇妃,如今叫你过来,也是想听听,这种流言是否为真呢?”
毓姚微微一笑,“流言且能当真,不是两个皇妃,而是一个皇后,一个王妃。”
石父未言声,只是鄙夷的打量她。
毓嬛很自然迎眸上去,“父亲,不是一直期盼家里能出个皇后么,姐姐已经盘踞数年不中用了,我以劳代逸也非不可。无论谁做皇后,不都是石家的皇后么?”
这般寓意几乎让石父冷笑出声,“是么!”
“满京城中,谁都知道你姐夫跟小皇帝那是二阵对打,你倒好,临门一脚跑去敌营了!自己的亲姐姐不扶持,却跑去跟外人打自己家的擂台,你就这么跟你姐姐过不去么!?”
他近乎舌底沙哑,“她怎么你了?她怎么你了你要戳她心窝子!”
“她是没怎么我,”毓嬛语气一滞,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可是她还是有一点不甘心,尽管姐姐对她也算无可挑剔,甚至对她的爱护比父亲还要多。但是恨,始终因父亲所作所为而放不下去。
她怨怼道:“是你总觉得我比不上她,我也好奇,女儿攀高枝,这是多大的喜事,怎么你只为姐姐高兴,到我就恼了呢?”
“要是今日攀上新帝的姐姐,只怕父亲你还要赞家里出来个王娡呢!”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必须屈居人下没有她过得好么?凭什么?就凭我是嫡庶之差的庶?就凭我是男女之别的女?”
说得激动,她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
“我比不上姐姐,也比不上一个非亲非故的哥哥,活该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按你们的思想活着?我不要,我就要抢走她的东西……抢走她的东西让你着急,让你生气!”
“现在……轮到我写史书了!”
“你写史书?”石父苍然,无奈不已,“你有几斤几两,几重本事能跟那些狼崽子斗?你姐姐跟你姐夫联手尚且步履维艰,你卷入这种争斗,自己为政,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石父的话虽然刻薄,但也有他作为大家长的一分道理。
世家嫡女与庶女所差源不在地位而在于教育。嫡女因被觊觎期望,所以学识与礼仪无一不是请最好的老师培养,而对庶女的教育往往存在忽视。
除却媞祯是石父的爱女之外,石父也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大局上本就对嫡对长更倾向精英教育。
这些都不是没上过几天学的毓嬛能比得上的,何况政治中单打独斗更不现实。
所以对于心比天高的老三,有生气也有担心,“伴君如伴虎,是觉得为父不被你们吓死不能够么。”
毓嬛执拗地不去看他,“女儿不敢,但您要是死了,女儿也不会像您一样无情,该尽孝还是会尽孝的。”
这话说得噎人,石慎也听不下去,拉扯她,“你这话说得可有些难听了。”
“其实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姐姐而言,父亲他都不希望你们设入险境,只是你姐姐的脾气不是不知道,拗着她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随她而去。”
他柔声劝道:“你不一样,从小你是最听话的。”
“听话……”她的心更一丝一毫冷下去,似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因为我所谓的听话乖巧,所以我的利益就是你们随时可以牺牲的……”
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我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明明都是您的女儿,您还要偏心呢?我就是不服这一点,凭什么您要偏心呢!”
这样突兀的埋怨,把石父喉咙中所要爆发的道理全部咽了住。
神思一个恍惚,仿佛看到年幼的毓嬛拉着他的袖子,希冀的叫他“父亲”,可他始终无法直视自己犯得错误,所以连因错误而生的女儿,也让他厌恶至极。
他大概也想过,对于这个不在他所期待的女儿,是否错了许多呢。
朱漆刻金的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寂静中的一叠浪泛起涟漪。
所有人迎着光徐徐抬头。
“如果三妹是真心喜欢那个位置,那就让她去争取吧。”
是媞祯的声音。
她徐步进来,芙柔缎裙裾拖在地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从前我一直觉得,如今石家的儿女都不似从前有血性、有野心,如今看也是未必全否。想要什么并去争取,这并不可耻,哪怕身为蜉蝣,也要有配得感。”
她这般说,毓嬛的心境骤然一紧,眉不自觉蹙了起来,“大姐姐?”
连石慎亦是震惊,“小妹?”
媞祯大是不踌躇,“只不过,各为其政,我也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妹妹而放水。”
不知怎地,面对媞祯的坦然,毓嬛仿佛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加有些惴惴。
“你……你……”
她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近乎漫不经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古至今的道理,我有什么理解不了的。”
“只是……”
她轻叹,目光渐渐落定在毓嬛身上。
“人生道阻且长,未必件件都如你所预期一样,皇帝虽年少,心思也不简单,很多事你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她如此欲言又止,毓嬛自然被她说的疑心上来。皱了皱眉毛,道:“什么准备?”
却猛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到了门上,曹休在门外回禀:“天要下红雨,这宫里头来旨意到咱家了。”
石父心里咯噔一下,“这么郑重其事的?”
他抿头从塌上起来,却见媞祯和毓嬛都出奇的镇定,都仿佛知道了一般。
移步到前厅,竟是皇帝身边的李广亲自来了,见媞祯也在,拱手长揖下去,“奴才恭请王妃淑安。”又向石父打拱,“给承恩公请安。”
便往上首一站,宏声道:“陛下有旨,请众人接旨。”
一屋子人都跪了下来,毓嬛亦笑容微动伏在青砖上,一字一字听李广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石氏之女毓嬛,秀毓名门,祥钟世德,噙躬淑慎,秉德温恭,特册以贵嫔之位,入住昭阳殿!钦此。”
听到最后“贵嫔”两个字,毓嬛脸色骤然大变,脑子一阵晕眩,险些栽倒。
不可置信的问,“公公的旨意是否颁错了,陛下……只是册我为贵嫔么?”
李广笑了笑,“白纸黑字自是错不了的,您好福气,快接旨吧。”
“是……”她似乎极艰难的呼吸,摊开手接旨意,“臣妾谢主隆恩……”
莫名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几乎一待李广走,便迅速转过头向媞祯质问:“宫中的消息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故意来取笑我?取笑我不配么?!”
媞祯依旧声气平平,“我为什么要取笑你,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他是皇帝,又不是普普通通的男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被你牵着鼻子走。只有你能算计他,他不能算计你?”
“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想当初他父皇折腾我和你姐夫的次数还少么?”
喘了口气,继续感慨,“你以为只有你失落?连他的原配妻子游氏也照样封了贵嫔,用意就是告诫你们,想要皇后的宝座就得拼了命得扶住他的皇位,不然且不是你们得逞太容易了,就不会尽心帮他了。”
毓嬛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只余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她此刻心的恨意,“刘禧……他……”
怒不可遏,掀起裙摆就要冲出去,却被媞祯身边的文绣给拦了下来。
媞祯道:“游氏被贬妻为妾尚且坐得住,你又有什么好冲动。听我一句劝,不要进宫跟陛下争执,这样只会暴露你沉不住气,削弱他对你的期待值。”
毓嬛显然不以为然,紧紧握紧了拳头,便头都不回的就走了。
然而那种愤懑,也只持续到她冲进甘泉宫为止,到底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性,让外面太监告诉刘禧她来谢过恩,便走了。
摇摇曳曳的身影,不觉被那高台上的人尽收眼底。
“你去颁旨的时候,她什么表情?”
李广如实道:“石贵嫔自然不敢相信,但并没有大吵大闹。真要论谁不喜形于色,游贵嫔自是风度绝佳。”
刘禧淡淡的嗯了一声,“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游氏是尽心,老师也很尽心,可是少不留意,也会养出一个霍光来。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色敏锐,与前些日子在游存勖面前所展现的稚子形象完全不同,性格之大变,顿时让李广发怵不已。
于是忙应个是,乖觉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