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前的大雨最能洗刷暑意,淅沥数日后炎夏渐渐散去,早晚的空气已十分凉爽。沈望舒却并没因良好的天气病情骤减,双腿的疼痛愈发严重,钟老先生把过脉,神情直接肃了大半,“你这腿部坏死已经快沿至于尻,必须得赶快截除,再晚……老夫也救不了你!”
沈望舒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吧,但是还要等几日。”
钟老先生听了很气愤,想质问他到底拖到何时,却也知道沈望舒这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待他同意那刻,只怕自己用强的也不成。
如是到了七夕那日,殿中部筹备典礼如常,难得是温钰前些时日忽然起了兴致,相邀众臣于宫中同乐,皇帝因于这个贤侄正在磨难过后的“蜜月期”,准许的很痛快,除了备礼要多数几倍,其他也都不是问题。
早晨,于秦王府中的王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装,管彤带着昨夜已打点好的秦王礼服匆匆赶到朝暮台替温钰更衣,小别新婚的意儿,俩人一直蜜里调油,甚时媞祯在人面前也多了些不曾拥有的小意温柔、羞涩缱绻。
温钰素来起的很早,今天这个日子则更早,晨练沐浴后天光方大亮,由媞祯亲自服侍着束带整冠,他柔和拉过她的手,“有劳你了。”
媞祯微微一笑,“我知道今天是大日子,不辞辛苦也是应该。”
温钰镇定的颔首,“进宫请安吧。”
吩咐安排车驾,又亲自确认了今日的筹备,一切妥贴后,夫妻二人同上一顶架马车,在隆重的仪仗拥护下驶向皇城,至丹樨前停车,改步辇直入宣室殿。
此时皇后正陪伴皇帝于座前,短暂一别,似乎皇后的气色并没有缓过来的趋势,一动一笑都带着透骨的虚弱,但见了媞祯却难得精神起三分,皇帝脸上漾着笑,忙起身相迎。
温钰很守礼的带着媞祯跪下,“臣侄携妇,叩请陛下圣安,皇后金安。”
“快平身,”皇帝笑着抬手,“群臣家宴,不必多礼,赶快落座吧。”
温钰掷手拜谢,便携媞祯坐于皇帝左侧的
金钟九响,媞祯的目光便快速地将殿中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见沈望舒微笑着坐于角落,神情也算安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歌舞纵时缱绻,一姿一态婀娜尽显,似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万千,所以一舞尽毕,掌声如雷贯耳,随着呐喝击掌姗姗而落,低眉垂目的新任吏部尚书周宜水理了理红色朝服的袖口,眸色沉凝在与温钰的目光暗暗交汇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新居一功特被邀请而来的右扶风郭子坤有些诧异,“宜水,你要去哪里?”
可周宜水全然没有听见,袍角摆动间已到殿中锦毯之上,含泪而立。因他突然出现众人面前,满殿一片宁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睁大了眼睛,连御座上的皇帝也不禁不由自主地放下酒杯,有些吃惊地问道:“周卿有何故?”
周宜水眸中露出决绝之意,深吸一口气,扬起了下巴,“微臣要状告前任奉茶监首领杨思权欺君罔上、叛主谋逆、与阙贼苟同坑杀宿卫军沈家全族的大逆之罪!”
就这样一句话,整个宣室殿如同沸油滚火一般,瞬间炸开了锅。皇帝的脸色也刷得变了,周宜水恨抿着泪,咬牙切齿的从怀中掏出一份供书,“惊扰陛下雅兴,臣罪该万死,但杨思权之罪实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愤。此为杜重诲的审讯口供,特指出他二人曾接到陛下助力平阳的密旨后,狼狈为奸围剿了与阙贼抗争的宿卫军合族三千余人!新任左冯翊高琪阅后惊撼莫名,与臣交知后臣也日夜难安,故而选今日群臣尚在之际状告御前,还望陛下下旨斩杀奸佞,以安忠沈家三千忠魂!”
他眸中珠泪滚下,展袖拜倒,以额触地。如同重重一记闷锤,击打在殿中诸人的胸口,不觉间温钰挺身而出,向后击掌三下,只见杨雪心搀这一个瘸腿的中年人缓缓跪地。
杨雪心红了眼睛,含情凝涕,“陛下,臣也状告杨思权与杜重诲苟谋授受,于大魏垂危之际判出阙贼,不惜合力坑杀沈家三千人,险害吾夫命丧黄泉!”她指向她身边的人,“此乃宿卫军副官戴将师,特向陛下陈情!请陛下押逆贼当庭对质!”
平阳政变宿卫军将沈烨合族赴义皇帝是知晓是,甚至在他一上台还对其进行了追封,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桩政变的背后居然还有那么多连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没想到的是,杨思权——一个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人、一个他曾经最信任的人,居然、居然早早就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魏,这简直折辱他的英明!
皇帝早已怒不可解,两手手指颤抖非常,急火之中已将手中的青玉佛珠扔在了大殿,脆而击鸣,顿时如于鱼跃浅水,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吼声让李广亲自带人押解杨思权上殿。
不过转瞬,人已狼狈不堪的带上殿中,看着眼中架势,无论是刘温钰的愤懑,还是杨雪心的恨毒,甚至是周解颐的仇视,这个局都不辩而解,果然……他已大祸临头。只是他很意外,戴将师居然没有死……原来如此,呵!够奸诈,居然骗他,戴将师是假死,原是从那时他就露了马脚,杨雪心叛变了,如此窜想,只怕连石王妃入宫也是埋步好了的。
戴将师艰难抬起手指他,“平阳政变当夜……臣和杜重诲交过锋,他们趁宿卫军与阙贼战力竭而入,坑杀了将军、夫人、大公子……二公子,”说着不觉看向沈望舒,犹记得公子说过,他为探听宫中事宜曾与南阳王有沾染,一旦入局就会改变性质,届时皇帝疑心,不仅自己难以脱身,还会连累秦王重被忌惮。
于是一口咬定,“还有三公子。沈家……全死绝了!”
皇帝狠狠挠着眼睛看向杨思权,“今有杜重诲手书和人证戴将师在此,你可认罪!”
而杨思权竟诡异的心平气和,恍若与他无关的语气,甚至是戏谑的,“臣……认罪呵。”
越是这种凉薄无痛的语气,越令人气愤,周宜水简直想疾冲到他面前咬开他的喉管,谁能体会……当他从高琪的手中接过杜重诲的证词,得知沈家当年惨死的真相,是什么感受,简直比凌迟还要残忍!
凭什么死的是沈家!凭什么死的是他的师兄!被自己盟友坑害,那是希望骤灭后的绝望,他们在死的那一刻何等的悲痛欲绝啊!如果不是杜杨两个畜生举棋不定,贪生怕死,贪慕求权,沈家怎么会亡!沈望舒又怎么会死!
简直不可饶恕,简直百死难偿!
周宜水重重叩了一个闷头,“此逆贼已招认,请陛下速速决断,将此人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以安沈家三千英魂!若不严惩,不足以安朝局定民心。请陛下准臣所奏,以彰陛下的贤明盛德!”
他话音刚落,温钰、朱嵇、徐敬惠、方奇龄、郭子坤等人已纷纷出列,乃至呼延晏和向来不站队的裴行嗣均都大声表示:“周尚书言甚是,臣等附议!”
殿中的氛围本就有些慷慨激昂,这些又都是份量颇重的朝臣,他们一站出来,后面随即跟了一大批,连不愿与温钰同伍的荀太师也慢慢起身,神情激动,“奸佞不除,社稷难安,臣也附议!”
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倒,一人接一人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二字,映照地杨思权此刻如过街老鼠一般,让人厌恶、憎恨。
皇帝在喧嚣的高潮中做出了最振奋人心的决断,高朝宣旨判出了杨思权凌迟之刑,于月末在鼓楼大街当众行刑,其亲厚党羽一并连坐,杜家举重判处腰斩,小于十五者绞杀。
老臣新士、皇亲后宫……每一个人都因这个宣判而双目灼灼,即使是温婉柔顺的皇后,此刻的眼睛也明亮至极。
当禁军粗暴的将杨思权带下去时,一直把端持很稳的媞祯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沈望舒。
沈望舒依然保持着沉默,正如他默认沈望舒这个身份已经死去一般,安静地仿佛不存在,可他的心中却“咯咯”地响着,万马奔腾,龙吟虎啸,仿佛悬在胸前的冰柱被人狠狠折断,听得人振奋不已!
三千人……他的父母兄嫂都在其中,三千人啊!一帧一帧血泪不堪的画面,一股一股噬心吞血的恨意,五百五十二天忍辱负重,时至今日,他的谋划终于得偿所愿……他的至亲随将终于瞑目于九泉……
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他的面颊上,强烈的快意,让他的身体如寒冬中干枯的叶子,难以抑制的簌簌抽动。
尻: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