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身子小产已然伤了元气,还有伤筋动骨的痛,媞祯伤心难过,将养了几日也未缓过来,怕是得有些日子才行。
午睡起身,还觉得脑子嗡嗡响,睁开眼一圈光晕,迷糊中有个好真切的影子像她母亲一样,她好想哭,拽了那人的手叫了声“娘”。
皇后顿时续着泪就流了下来,忙转过头拿手绢擦。等她缓过神,才知道自己认错了,生出几分欠意,“皇后……您怎么来了?您身子……”
皇后连忙说没事,“我不成事,我就是担心你……怕你难受。”又急忙揉着她的手,“身上还疼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还了得,我可怜的孩子。”
“皇后……”她哽咽着,有很多话埋在心里,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伸手抚她的脸,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你放心,淑妃已经畏罪自裁了,她那些宫人该发落的全不剩,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好好的养身子,往后孩子还是会有的。”
她勉力答应,视线落在炭盆里,思绪也随着一明一灭的火光起伏,“温钰他……知道了吗?”
皇后显然有些迟疑,昨儿听了信就进宫探了口风,虽然言语得当,但脸色十分的不痛快,皇帝匡了他,前脚交完赈灾银,后脚才松了口,总是人家丈夫心里气,到底看着妻子被捏在宫里的分上不敢动。
原是她还想求着皇帝,让媞祯尽快回府,反正孩子掉了筹谋也用不上,看眼下,只怕是更不会放手。济阴王若真有异心,媞祯就真成了金疙瘩了。
然她知道真相却不能什么都说,只能尽量开解她,“济阴王在府中都好,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已经遣人到宫外劝了,为着你他不会莽撞。我能做也只此而已,若真是能,我情愿是我替你受苦。”
自然是谁都替不了的,这回进宫一遭代价可真大,孩子没了,把温钰也折腾得够呛,一会喜一会悲的,魂都要分成两半。
皇后情意她还是承了,毕竟这场战役中她始终是无辜之人。说了声谢谢,换来温柔的轻抚,这样安宁静好的时光,竟然意外般的熟悉。
许久后外头天暗了,不敢打扰她休息,皇后嘱咐了几句休养,转身扬长而去。屋里烛灯昏暗,媞祯的脸翳在阴影里,神色不明。声音拗出鄙夷的意味,“外面都说是淑妃记恨我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才报复推我,你觉得是真的吗?”
班若犹豫了半晌,仔细思索起来,“那夜太黑了,奴婢只顾着赶猫疏忽了您,您摔下去的时候,奴婢只看见一个黑影,其他什么都没了。要说一定是淑妃,奴婢不但妄答。”
又怕触及心伤叫她痛,连忙宽慰,“您也别太难过了,对您身子不好。”
媞祯只是无可奈何的笑,“我现在哪里还有力气难过,要紧事情太多,真不知殃灾和噩耗哪一个先来。”
她拿出手按住她,“但是班若,我还是不放心……你得去找趟杨雪心,让师兄多去府里瞧瞧。”说着说着声音越发软,“动刀动剑都成,动情……他是会乱了方寸。”
班若连忙反握住她答应下来,理了理被子,敛起袖子朝外去。
一阵风卷着窗外的水汽扑在帘上,烛火摇曳是虚晃,那晚痛苦的景象在她面前浮现,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呢?她不是后宫之人,不需要争夺宠爱,害她小产有什么好处?纵使为了出气,此时此刻让自己的亲儿子担责,淑妃再糊涂也不至此……
移时一个宫女端着汤药进来,“王妃,该喝药了。”一面说一面托她起身,把药碗往她嘴上凑。
碗里的药又苦又稠,闻起来实在恶心,咽了几口吐沫才痛苦的将药汁子一饮而尽。事至于此,已是最坏,不管怎样她都得调理好身体,才能以待来日,更何况,她还有家人和夫君,她的孩子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宫女看着她把药喝完,忙从果盘里挑了个蜜饯喂进她嘴里,“王妃,这是燕京的桃子果脯。”
媞祯乏累地靠在迎枕上,抬头看她乌黑的眉眼,疑惑道:“看着面生,从前没见过你伺候。”
那宫女笑了笑,“从前不是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现在。香囊之情,主子他一直记挂,不知王妃的金刀安在?”
眼风如箭矢穿梭,媞祯几乎浑身的一抖,平展的手掌慢慢攥紧,“你是……孟献城的人。”
她眉眼盈盈,只是一屈,“奴婢斐雯,见过王妃。”
媞祯却很警觉,“他叫你来的这儿?”
斐雯漫步到床前,声细如蚊道,“您小月滑胎的消息,主子他知道了也很难过,怕您苦着,特地叫奴婢给您送来些燕京特产的蜜饯。”又揉她的手,“您且安着心静养,孩子总会有的。等到出宫之日,奴婢会亲自来接应您,主子他很盼望呢。”
瞳孔倏然睁大,捏着拳头揣进被褥,苍白的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早该知道的,引狼入室能有什么好下场,他纵然说得天乱坠,还不是对她下了手,容不下她的孩子,难怪她反复思量不对劲,竟是忘了那个人。因为妒忌心,她的孩子居然死在那个异类手里,还大张旗鼓派人送蜜饯安抚她……那她的死去的儿子谁来安抚?
抵着一口气,狠狠才按捺住,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斐雯一脸惶惶地望着她,“您别太伤心,主子说,杜夫人如今也有了身孕,您要是真喜欢孩子,就把夫人的孩子过继给您养也成。”
差些冷笑出来。孩子是什么东西,她没了,拿别人的补,不是让两个母亲都不痛快……这是什么阴间补偿……
她仰下身说不必,“你放心吧,我没那么想不开,比起什么痛苦,也没得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让我心碎了,我只求离开。”
得她这一句,斐雯也就放得下,看着身子还虚,也不好多说话,总之把主子的意思交代清楚就够了。她徐徐欠身,心安理得地去了。
媞祯望着她的背,骂都不能骂一句,潇洒的来潇洒的去,毫无愧疚感。越是这样心里越憋着一股气,只不待一击必杀,她还得弱不禁风的在这儿躺着。
盯着樱红的帐顶,还是“和合童子”的样,她闭上了眼睛,只愿这一切快快结束。
月光像是熔化的碎金,弥漫在满天靛蓝的阴云,天不连接的广阔,生出一种空旷的虚无,叫人心思惴惴不安下去。
那厢温钰缓缓垂下脸,看着塌上给孩子的备下的小衣,面色铁青。
一生孤苦,颠沛流离。几经风浪才寻得片刻安娱,总以为有了这刻,什么苦楚都能甘甜的咽下去,都可以咬牙坚持住,可这次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他的妻子,他的儿子,都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听信沈望舒的劝阻,没有在寿宴那日动手,如今皇宫的兵力都调了回来,他更是毫无落子之处了。
他恨大魏,恨皇帝,恨这个茹毛饮血的皇位。更恨他自己,他那么爱她,却保护不了她。怎样才能出这口气,怎么才能皇帝生不如死?他浑身颤抖,恨不得一脚踏破皇宫,把那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红着眼静静喘息,却见一双水绿色的绣鞋。他抬起头,凉薄的看着她,目中掀不起一丝温情,全然冷成寒冰。
温岱容一张脸娇嫩得能沁出水来,双眸倩兮含笑,引袖端来一盏汤羹,“殿下,喝些莲子汤润润喉吧。”
他敛眸,湘红色珠落在眼中格外刺目,他伤心欲绝,她还想献媚邀宠,这便是莲子之心?这般时候,难不成连他的痛苦,也要给皇帝打探明白不成!?
惊暴的怒火压制不住,挥手一扬,一掌便将那汤盏扇开,“没心肝的东西!府里刚没了孩子,你穿红着绿给谁看!一点良心都没有!”
他性情温顺从未有过这么大脾气,温岱容吓得慌了神,忙不迭说息怒,手足无措的把头上的首饰一一摘下。
温钰说她够了,眼都不抬一下呵斥她滚,“带着你的东西滚开这里!”
骇得咬唇要哭,然眉眼刚触及他凶神恶煞的神韵,瞬间惧意遍布全身,憋着气都不敢喘,只能羞脑的退下。
惊动之于,一枚香囊从腰间坠地,温钰凝神片刻,连忙爱惜的拾起来贴在唇边,庆幸彼此间还有这样一点点痕迹。吸了吸鼻子,冥冥中却想起了什么。